一個身為母親的藝術家,以及一個身為藝術家的母親
蔡海如的創作與生活經驗
作者:熊思婷 19/01/2016
採訪、文 | 熊思婷
圖片提供 | 蔡海如
 
 

我有一次主動與海如聯絡,問我可以寄照片給她作為〈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拾願與形塑〉中的攝影照片之一嗎?她很海派的說沒問題。寄出照片之後,我突然覺得自己與海如熟了起來,彷彿我們兩人透過同時省視「母親」這個身體和角色的機會互相了解。母親不僅只是關乎身分的轉變,而是從生理到心理顛覆了一個女性自幼所架構出來的全然世界,如果沒有經過一些瓦解與頓悟,是很難張開雙手欣然擁抱這個加冕的。

 
熊:妳對於女性藝術家的觀察?
 
蔡:現在的女性藝術家比較多了,但這是一場長期戰,看看能打多久?這是終會面對的現實。我指的不是結婚,而是萬一面對生養小孩這件事,以及步入中年之後又有長輩需要照顧的問題。女性面對生命與現實遭遇所關注的層面就是與男性不太一樣。
我原本只是對自己的身體可以生出一個生命個體感到很好奇,並沒有渴望一定要成為媽媽,也沒能料想到之後會衍生如此複雜的生命課題與變化;最具衝突的感覺是,養育小孩竟是一個不會結案的case!還有,發現自己以往投身藝術所認為理所當然的事物與生命追求,慢慢地竟會被這角色改變所帶來的經驗認知而自我推翻。不過我認為這些改變,是有助於我去重新認識整個原本就在我身所處的外在環境和社會。
 
 
熊:可以談談〈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這件作品?
 
蔡:我其實很不爽這句看似要子女懂得感恩的話語背後,帶有整體社會文化在要求所有當媽的人,都必須對子女家庭無私照顧和犧牲奉獻的那種標準和價值觀。同時我也不瞭解除了我自己之外的其他媽媽們,她們面對自身主體和角色所需,各自又是處在怎樣的階段和心情。所以決定透過網路邀請媽媽們參與創作,只要選擇在自己身體哪個部位的皮膚上,寫下一句目前最想說的話,然後拍照寄給我,由我完成一個環境裝置讓大家的作品一起展出。
願意參與的人往往都是真實的面對自己,而決定要寫在哪裡?寫出什麼話語?此時強大的直覺會讓寫在身上的字變得怵目、很有力量!越樸實的東西力量越大,無論對他人是正面、負面,熟悉還是陌生?!生命真實的感受必然可以得到許多共鳴共感。那也是我一直好奇的內容和所希望呈現的現象。有幾張照片令我感覺十分強烈,起雞皮疙瘩或感到難過:一位50多歲的媽媽穿起芭蕾舞鞋,站在磨石子地的樓梯上,擺出迎接自己的空巢期的姿態;一位年輕的媽媽在身上寫下「絕望」兩個字;另一位媽媽請她已成年的小孩在自己的左右手上寫下大大的「放」、「手」二字,兩手中間擺了一株小盆栽……等等。 
媽媽們的處境,在擺脫了一般被認為是婆婆媽媽的碎念形象之外,這時不管是內在感受,還是自我期許,透過照片和書寫都讓人超級無敵的震撼與感動!
 
 
熊:妳的作品可以從時間軸來理解嗎?
 
蔡:我認為所有作品的變化都跟自己的生命成長變化有關。
早期我會思索在平面的物質材料上還可以做出什麼?創作,意味著選擇一種新的又貼近自己內在的表現方式。年輕的時候,我關注的是身體內部慾望,深層具有動力、比較尖銳,帶著衝撞式的動能,我想知道身體能如何面對世界。很多人說要把藝術帶進生活,而我認為要把生命丟進藝術裡才對。對我來說,任何我不想觸碰的事物都需借藝術之名,我才會去瞭解和面對。我對於藝術沒有任何設限,事實上卻是在現實當中十分自我設限的人。
1991年開始在法國的學習和回來後參加藝術團體,以及後來2003年開始的生養孩子、2011年開始近身經歷老人的病痛照顧到往生等等,有苦、有樂、有掙扎,也並非把每個階段都做好、走實在了,但這些都是讓我逐漸能從自以為開放卻是層層閉鎖當中得以走出來的重要關鍵階段。
我因為這些過程讓我能繼續創作,也因此而感受無法創作的痛苦,但我逐漸感受所謂生命時間之「圓」那種從前以為是老掉牙的論點,和真實肉身與所謂生命意義的一些事。我發現無論是自身的、家庭的、還是社會上的許多議題,還是可以樂觀一點地從自己所在的點出發,用女性創作者所關注的角度去找到不同的路徑,找尋適切的藝術方法去繼續挖掘和攤開。因為有許多事,真的要等到自己穿越了那個生命的時間點才會有感,才會有新能源和新發現,儘管過去的都回不來了,但卻又是能給自己的新養份。
 
 
5月17日,這個日期觸動了蔡海如。逾60年前第一批白色恐怖受難者被遣送到綠島,與關渡美術館「臺灣百慕達──藝術特有種」(海如受邀展出)的開幕是同一日期,這巧合好似在牆上鑽出了一個釋出祕密的洞口,藉由一具擬真蠟像的模具(空殼),她用自己的故事塞滿了它。
 
 
熊:真的源於巧合嗎?你做這件〈偏航 ‧ 探痙〉對你的影響是什麼?
 
蔡:的確是巧合,也可能是機緣到了。「臺灣百慕達」先讓我想到翻船,接著就出現一個荒謬的念頭:想去綠島新生訓導處把一個仿擬當年白恐受難者情境的擬真人像搬回來!同時也想將自己或許將因此「行動」會遭逢的各種人物和未知過程的影片記錄下來。當然,後來實際進行讓我逐漸修改而完成了展覽現場呈現的影片與裝置作品〈偏航 ‧ 探痙〉。
我是2008年才開始比較認真地想去認識這段歷史和台灣近代史,想說既然我的父祖家族史就鑲嵌在裡面,我不能面對下一代的成長還如此無知和聾啞。我只敢靠書籍和網路資料的線索在那些紅白色迷霧和叢林間遊走,記憶力不好又老迷路的我,同時也心疼老人家,但對於同一件事彼此又有各種不同說法和矛盾糾結,真的會看越多就越怕踩地雷,也包括自己長年留下莫名的陰影和恐懼的地雷。同時我也知道每年05.17都在綠島辦一些紀念活動,以及人權藝術季(還曾有許多藝術家朋友都有參與),我卻因為父母長期以來對子女都不談這些,也不希望讓我們知道太多。這些都是我遲遲不敢向外多問或主動接觸的原因。
這個展覽的題目和日期對我而言似乎是一個機緣,是一個sign。它說著:你該處理了。
於是我謹守著就是以一個受難者女兒的角色想要找尋當年受苦的父親身影的位置出發,利用製作綠島擬真人像的林健成老師他那邊的人像等身模具和雕塑/翻模的概念,來呈現那種想要「找爸爸」和「找真相」的驚心和徒勞旅程。因為即使是同一個模具,翻出來的模型都不可能完全一樣了。
做作品時壓力真的很大,也很怕內容裡有任何說錯話的閃失,但樣的擔心懼怕一直到後來邀請了幾位受難長輩,以及最終我爸媽終於去看了作品之後,沒有人不高興或生氣,我才真的鬆了一口氣。
 
 
熊:所以妳真的特有種。
 
蔡:九〇年代台灣的藝術市場幾乎普遍還停留在傳統印象派或老畫家和中國水墨畫,較少關心新世代的創作,所以我們在保守的環境裡更可以以一個野生的狀態自由亂搞亂竄,腦袋中也沒有市場考量的包袱。
我們知道評價這種東西並不是自己能決定的,所以能堅持自己在乎的,也是一種努力的姿態。
 
 
熊:海如你有使命感嗎?有「需要為什麼留下什麼」的使命嗎?
 
蔡:你是指白色恐怖嗎?可能有一點點吧。這個事件的經驗與我的成長交織在一起,就像一道透明的牆,但儘管它再厚,我還是想靠近去多知道一點。那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其他一樣痛苦卻難以說得清楚的人,更是為了下一代,似乎不能不去面對和解開那種枷鎖。而「藝術」確實是一種比較安全的方法。
策劃「喬‧伊拉克希的鏡花園」展覽,雖然又是擔心緊張得要命,而且有一種集體出櫃的感覺。每個參展的白色恐怖二代女兒們的個別背景和成長狀態都不一樣,但大家各自經歷的創傷和疼痛難言的處境都是一樣的,過往我們都只能用各種方法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很好,表現很好,然後只能偷偷地去從旁探究到底父親或這個國家是怎樣和為什麼造成我們家庭破碎和痛苦?而且連父母和手足彼此之間在這塊被壓抑也內化了的傷痛和影響,幾乎也都難以真正得到溝通,所以我們碰在一起,便立刻可以彼此理解和共感。透過為了自己和彼此的身心健康,我們的將心裡的陰影以藝術方式和直白的述說現身之後,也讓其他人可以一起來關心和瞭解。
做完這兩個展覽,不管是作品還是策展,都讓我覺得就像當年忍過聽說是身體第一級疼痛的生孩子之後,後來碰到任何身體的疼痛,我都撐得過去的!
是的,我覺得我僅有的時間和力氣大概只能關心女人和家人的存在而已,因為我想愛我自己,看看我還可以再多做點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