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告別的過程中找到繼續的姿態
張徐展的創作與糊紙店
作者:熊思婷 21/10/2016
訪談、文/熊思婷
圖片提供/張徐展
 
 
夜晚來到新興糊紙店,大廳裡的金童玉女尺寸比我見過的還要大,「這是北部的手路。」張徐展解釋。進到房間裡,上方吊著的、架上擺著的,都是糊好的紙人、走獸、做到一半的支架。我想到徐展說,「與其惋惜它們最後被燒掉,比較擔心的是沒地方放。」
 
 
你說,幾年前,爸爸「不小心」成為文化藝師?
(父親張徐沛榮獲102年度新北市傳統藝術藝師獎)
是老家(大龍峒)的文史工作者幫我們申請的。怎麼說呢?爸媽都覺得自己只是工匠而已,紙糊工藝是以前生活留下來的,有需求,才會生產。對我們來說,傳統文化意識沒那麼強烈,是比較接近生計,討生活式的。
 
但這個意外之後,我們陸續有機會被其他人看到;像今年五月法國巴黎設計師周的邀約,策展人沙勉托(Patricio Sarmiento)在網路上看到我們的資料,也實際到家裡來看,決定邀請我們於裝飾藝術博物館的「台灣新藝」展區展出。我們就一起做了「台灣靈厝」,那是漢式樓仔厝,你知道(居住)建築的樣式會隨著慾望改變而改變,以前是三合院四合院,七零年代就多住透天矮房子,我們覺得這反映了台灣的改變;還有展出龍頭、龍尾、龍頭竹骨架等。那空間不太適合展出我的作品,我的作品只出現在專訪影片中,整體來說我覺得很適合這樣呈現。
 
我記得一直有兩個紙人在FB上宣傳,很新鮮。
對阿那是一支10元的紙人。很有趣因為他們一直在搞笑,有一張是紙女僕看著西方的芭比,在想自己會不會成為東方芭比?還有參觀1786年的「巴黎地下墓穴」時,兩個人還在羨慕公墓可以做為博物館這件事,能把文化禮儀與歷史轉變爲文化知識,不因禁忌而排斥,這種普遍的文化共識讓紙僕們覺得非常羨慕呢。
 
有關糊紙產業的觀察?
講到這個產業要從我小時候說起。我想我出生的年代應該還在巔峰期,糊紙是家裡的生計來源,我們很像在販賣某種商品,或某種服務。小時候生意好,感覺爸爸都沒休息,還有很多師傅會來幫忙,一直在做。
 
以前的人都會指名要買什麼,因為古早厝已有固定的樣式。當時會把這個不同樣式的「商品」拍照變成現在的型錄一般,跟人家談生意的時候就可以參考用。爸爸和師傅都是看以前的照片在做,但因為很熟練,幾乎都是憑記憶就可以完成,不太打草稿的。另外,我爸也會看一些神話故事,因為早期沒有印刷,都要手繪一些神話情節。
 
匠師們(尤其是百年匠師)他們不會直覺到什麼文化之類的,也不會去違逆社會氛圍,尤其不喜歡「變」。對他們來說就是別人需要什麼我們就做什麼,別人不需要我就不用做,師傅都是這種狀況。所以直到生意逐漸下滑的時候,他們也只是覺得生意越來越少。
 
上研究所,家裡的店快要撐不下去,有時候三個月連一個案子都沒有,沒辦法生活;我們想說把店收起來,店收起來至少還可以收租,房租比工作還要賺。那時候想說慘了,狀況很混亂。當時真有一種感覺:大家把糊紙這回事,當成一個文化記憶,看重它的藝術表現,這個文化資產是大家的,但講到討生活時,就成了你自己的事。
 
產業逐漸蕭條所帶來的壓力就這麼迫在眼前,難以忽視。張徐展的偶動畫創作,是從一場對兒時經驗、家庭記憶、古早糊紙工藝的告別開始,跟「它」道別時,才發現裡面有一些新的語言,可以讓「它」重新被觀看。
 
怎麼開始創作的?
國小五六年級我開始幫忙家裡做靈厝,我負責打胚(塗糨糊),做的很不認真,後來就開始牽電線,燒靈厝之前是要先點燈的,裡面會有很多小燈泡。除了幫忙我會自己捏黏土,因為媽媽不會買玩具給我們,我就捏一些自己想要的東西,像是卡通之類的。
 
小時候都會被榨壓嘛,所以我就想之後要離這個遠一點。我媽有叫我去唸美工科,我問她為什麼要唸,她說唸美工科可以回來做紙人(一個童工進修的概念,我想說這誰要啊)。我最後唸了資訊處理科,寫些程式,簡單的影音,大學那時候嘗試做了實驗動畫(與當時同學陳彥瑋、羅時豪)(〈ReNew〉,討論都市更新與環境變遷的議題)(影片獲選27屆德國柏林短片影展放映),然後才轉到設計科。
 
開始做動畫之後,意識到有很多不同的東西可以表達自己,意識到創作。我繼續唸書,沒想著回家幫忙,爸爸也說糊紙沒什麼出路。你知道嗎?唸電腦的時候,有人建議我可以做一個線上拜拜軟體,唸設計的時候,有人說你可以做個類似宣導短片。我覺得很煩,覺得自己一直處在一個附加的位置上;我感覺自己是特殊的,但那個特殊性會讓你覺得很邊緣,因為裡面是帶著偏見的。面對這些意見時,覺得裡面沒有我,沒有我的思考。
 
直到店要收了,我突然很想為糊紙店留下紀念,這是我主動想做的,也認為糊紙店在做的事,需要有一些轉譯,讓大家看到。我做了很多剝皮的偶,沒有面貌,沒有符號,殘缺;我用的就只是報紙,小時候都是這樣做神明的肉身,其實神明的外表之下也就是這樣。利用這些紙偶做成動畫,我覺得這比較像我自己說的話,比較誠實,沒有形象,沒那麼有包袱。
 
像偶動畫系列的「靈靈參」〈自卑的蝙蝠〉,我想表達那些賣不出去、滯銷的紙紮(為了省空間我們把它們吊著),有些根本不會拿下來,因為沒人買,這裡面有一種自卑感。作品的詭異感應該是不小心附加的,我其實不希望作品看起來悲傷,反而是有一點自娛娛人的感覺。
 
糊紙店和當代藝術碰撞,產生新的文化語言。我所得到的回饋也很兩極,有些人會不敢看,但有些人覺得很歡樂,很有趣吧?我認為對這個東西有認知的時候就會產生偏見,沒有認知反而會產生一種好奇和新鮮感,雖然有時候偏見是深根蒂固的在我們的文化裡。
 
創作之後,發現了新的溝通方式,你怎麼看待這一場沒有成功的告別?
我的身分不像我爸和祖父,那麼正統,那麼有包袱,所以透過不同的生產方式,我好像找到了自己的詮釋方法。而我的作品,也為家裡的事業帶來一些改變;雖然店沒有收掉,但是家裡(清淡)的生意並沒有受到影響,產業仍是產業。
 
我覺得將傳統紙糊提升到工藝藝術這件事,原來是可以發生的,雖然這項工藝的原本功能性會隨著時代改變逐漸喪失,但還是有很多新的可能,因為這裡面有許多文化知識。你問我傳承的意思?我認為傳承包含了位置轉換(以新的方式去溝通),傳統其實一直都在,而如果找到了新的溝通方式,就可能有新的延續。未來二十年後,當代可能變成新的傳統,都會一直疊上去。我就是因為這個角度,才想自己真有可能創作。
 
傳統文化的溝通速度比較慢,因為溝通介面也少,以糊紙為例,一般人日常(如果沒有遇到喪葬)幾乎不會看到,而將這個文化裡的元素動畫化、影像化,增加了溝通介面,與更多領域對話,便會重新產生載體與論述。我現在有兩個身分了,一個是我自己(做為創作者),一個是幫糊紙店做文化推廣,這兩件事看來都還不會結束……。  
 
所以糊紙店也有意外的開展?
有些單位會來邀約舉辦工作坊,我會交給姐姐負責;如果是我帶工作坊,就會是動畫工作坊,而如果邀約對象是糊紙店,就會安排做傳統的媒材創作,與大家分享紙紮文化(例如以蓪草包做壽桃)。九月我們就在台南蕭壠文化園區做「新興糊紙手作」工作坊,特地設計與當地文化有關的繪本故事,再以糊紙的方式做出來。之後我們去大龍峒進行的工作坊,也會以當地的「無耳金獅」作為繪本的主角來發想故事。
 
喜歡糊紙的人會非常喜歡,而且還有人問可不可以做紙僕人工作坊?因為「自己的僕人自己做」,超有梗的。
 
原本覺得是宿命,其實挺幸運的?
我想是這樣的。
 
 
 
兩位紙僕帶你遊巴黎! 
 
 
(走音的)馬戲團音樂,遇上看起來被啃咬過的人偶、走獸,規律地擺動或轉圈,偶動畫系列「靈靈壹」〈紙人展 - 房間〉不只是詭異。(然而動畫系列製作的幕後特輯看起來又很歡樂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