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整理房間的大量書籍與畫冊,擦拭《竹凳的移動:李錦繡紀念展》畫冊(2005年9月出版),策展人是退休的館員/藝術家王素峰女士,重新翻閱北美館為紀念50歲乳癌病逝的李錦繡回顧展的文圖,忽地,胸壑湧現的感喟多矣!
歲月從不願放緩一點點腳步,原來,之於我「亦師亦友」的優秀畫家李錦繡女史辭世逾20個年頭,右手放胸口,真摯向李錦繡致意與道謝,為台灣留下如此優秀的畫作,同時,教了我許多的生命真諦。
20年(2005)前秋日在北美館看的是李錦繡的紀念展,去年(2024)秋天,同樣在北美館再看到典藏的李錦繡畫作,來回走在展出李錦繡畫作的空間,久久不想離去,心底的悸動無法言說,果真是「見畫如見人」。
我在台南新生態藝術環境工作兩年(1990年代初),李錦繡會到我們畫廊看展覽(當時台南專業畫廊少),往往恰如俠女,來去一陣風,習慣騎著一台大型摩托車。我們談話與看完展覽之後,我特別喜歡站在畫廊前,目送她輕鬆地騎摩托車離開,身影漸遠,漸小,直到她完全離開我的視線。
在「飛地展」看到油畫《融合、相待、彩虹曲》三聯作(145x90cmx3),2002年完成,進入北美館典藏庫房,細看發現最右邊的蠟筆盒是實物,真的蠟筆盒,最初李錦繡先用炭筆畫了《自畫像 2002-1》,38X25.5cm,在《竹凳的移動:李錦繡紀念展》畫冊143頁可見。
這三聯作是李錦繡病逝前的重要代表畫作,銘黃色、淺黃色、大紅色、淺紫色皆是過往少見用色,四年二班出生的女主人用坐姿俯看的角度下筆,桌面速寫本上出現「畫中畫」,正是最右邊畫作的縮小版,腫脹的左手食指與大拇指,讓觀者的我看來格外揪心與悲痛,撐著癌末羸弱病體但堅持必須細細描繪?中間畫作出現一朵鮮紅扶桑花,是喜愛綠意盎然植栽的李錦繡前所未見而畫下真實細部的「紅色扶桑花」,寓意「服喪」的「死亡」。長條椅上穿黃色衣衫的女主人的雙手與右腳板,呼應右邊繪著有「畫中畫」的畫家本人。最吊詭的是左方有身穿白色背心男士的半個背影與一位著白色薄紗衣裙且身體曲線背影若隱若現的年輕女子,顯然不是被癌細胞嚴重啃食的家中女主人李錦繡,是夫婿婚內出軌的女性嗎?
我特別喜歡與李錦繡聊天,她的藝術知識及人文學養皆深厚,我們不僅可話家常,如談談她讀中學的寶貝兒子可農(母子感情好),她也愛分享每周回娘家嘉義教兒童畫的喜樂,搭火車的熟悉、親切與慢慢晃遊,眼睛追尋窗外景致的愉悅,暫時回歸為「女兒」、「畫家」、「美術老師」三個角色的自在與開懷。
此外,我們也有默契就畫廊展出藝術家作品的特色,交換彼此看畫的心得,細細研究畫作的肌理與構圖,藝術家這回的表現是進步?或退步?畫作富含的意義及展陳空間的規劃,甚至如何改善掛畫的序列等等。
我居住在台北的母親,膝蓋忽然長出一個小腫塊,不痛不癢,加上雙膝磨損厲害,我很擔心也很糾結,隨意與李錦繡提起自己面臨的苦惱。李錦繡聽聞立刻回以:「不必考慮,回台北」。於是,我馬上辭新生態的工作回台北陪母親就醫處理腫塊,還好是良性腫瘤,平安渡過生命中一道必須邁過去的坎。
李錦繡成長在基督教世家,但嫁入鹿港夫婿黃X青的家族,必須固定準備拜拜相關祭品與用品,她認真扮演好妻子、兒媳婦、母親等角色。然而,我知曉「畫家」這角色在她心底很重要,也清楚記得師大美術系畢業的藝術家朋友(李錦繡的同班同學)提過「席德進老師點名李錦繡是他們班最有才情的同學」。無可諱言,四年二班的李錦繡接受了台灣傳統文化、道德、禮制與儒家文化的教育∕影響,始終刻意隱身在藝術家夫婿黃X青背後,成為他們這個小家庭的頂梁柱,包辦所有家務與教育兒子的責任。
我在《典藏藝術》月刊任職期間,年年打電話給李錦繡請問何時能接受我的專訪?她的回答總是:「妳採訪黃步青,請再給我一年的時間,我還沒準備好」,連續五年,答案始終如一,最後,我始終沒如願專訪到李錦繡。
然則,我心底知曉李錦繡畫作線條如此好,天天在她的小桌子上練字是晨課,地上很多寫過字不滿意而揉掉的宣紙團。
天性溫暖與真摯鼓勵關懷年輕創作者堅持走下去的李錦繡,很受台南年輕藝術家的尊敬,大家很喜歡向她請益與討論藝術議題。有一回,我踏進原型藝術(台南的替代空間),邂逅李錦繡正蹲著與藝術家討論地上展出的裝置藝術作品,而,我好開心按下了相機的快門,然後與李錦繡打招呼與擁抱,故友相聚,當然分外開心。
2002年,李錦繡意外檢查出乳癌末期,因夫婿婚內出軌而搬離住家,在外租屋居住、畫畫,翌年(2003)10月14日病逝台南成大醫院安寧病房,走完僅僅五十載的年歲。同時,台灣藝術界少了一位優秀的畫家。
人緣佳的李錦繡病逝後,夫婿在台南成大藝術中心多處推出回顧展,包括原在東門路的東門美術館,許多同為李仲生學生的藝術家友人、師大美術系的同學、學長、學姊等,從各地趕抵台南參加開幕式,共同紀念這位有才華的傑出畫家。
我深知李錦繡生命末期是身心是如何「含辱負重」(比「忍辱負重」更重及更苦),並且與癌細胞搏鬥,面對嫁為人妻而始終最大力支持其創作的夫婿的不忠,李錦繡只能咬緊牙根真真切切的面對。
「可愛的朋友 我是多麼地愛著你們呢 然而 什麼樣地因緣來使我們相聚 共同譜那最親暱的歌兒」 是李錦繡手書札記的文字,讀來真是無比溫暖。
檢視李錦繡短短五十年的生命歷程與最後的時日,讓我不禁想起美國知名作家∕評論家蘇珊.桑塔格(Suzan Sontag)最喜歡講的詞之一「卑微」,我非常捨不得優秀畫家李錦繡所選擇的「卑微」的生活模式。
相信在天堂的李錦繡不再「卑微」生活而是隨時能「enjoy pain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