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是文化,藝術是藝術
作者:王洪義 28/09/2020
 
在概念使用上,“文化”和“藝術”可放在一起說,叫“文化藝術”;也可以分開說,如“文化節”和“藝術節”。這說明,這兩個概念之間有聯繫,但又不是一回事。
 
所謂“文化”,是個很寬泛的概念,尚無嚴格和精確的定義。哲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歷史學家和語言學家會從各自角度來界定文化的概念。據說有關“文化”的定義至少有200多種,這使得“文化”一詞成了你不說我還能明白、你越說我越糊塗的東西。但本文所說“文化”沒那麼複雜,只是指以文字形式出現的文化,可以簡稱為“書本文化”或“文字文化”。這其實是文化一詞在中文日常用語中的含義。漢語中文化一詞的本義是“以文教化”,現實中的“文”主要指書本文字,在中國歷史上有最大教化作用的四書五經之類,無一例外都是文字產品。因此人們習慣於將書本文字視為文化唯一存在形式;一個人如果看書多或學歷高,就很容易被看成有文化的人。
 
那什麼是藝術呢?這同樣是個寬泛概念,不但有很多定義,還有很多人懷疑藝術是否可以被定義(註1)。在已知對藝術的定義中,最適用於本文的,是“以感官為中心的生產及觀賞活動”;以及“藝術是創作者通過有意賦予其某種感官屬性,傳達出能超過大多數日常物品的審美趣味” (註2)。亞裡斯多德在《詩學》中認為,悲劇是借著哀憐與恐懼情緒的引發,而達到心靈淨化的效果(註3)。而“哀憐”和“恐懼”的情緒,正來自感官的反應。悲劇之所以能產生“情感昇華”效果,是因為能引發鬱積於感官層面的情感宣洩。因此,至少在傳統意義上,完全不能引發感官反應的人類行為,是很難被稱為藝術的。
 
自然現象也能引發人的感官反應,但這與藝術中的感官效果不同;自然界的感官反應是自然生成的,藝術中的感官效果是人為製造的,因此需要有好的製作技術。看過貝爾尼尼作品的人,無不讚歎能讓大理石產生光潔皮膚效果的高超技術。這就涉及到藝術的另一種本質:技術,即為了有效地完成一定生活目的,加工製作某種材料,生產出客觀成果或產品的能力。從這個角度看去,畫家或雕塑家,與油漆工和泥瓦匠相類似,都是掌握和運用某種手工技術的人。所以人們會普遍認為藝術院校主要是傳授專業技能的地方,而不是傳授書本知識的地方。一般也不會有人認為,只要讀書多就可以在唱歌、跳舞、彈琴、畫畫等方面取得好成績。由此即知,掌握專業技術是成為一個藝術家的必要條件,而讀文字書至多算上從屬條件;掌握精湛技術能成為很好的藝術家,能背誦四書五經與是不是藝術家沒有關係。這裡還需要解釋一下“技術”的概念:簡單說,技術是一種以身體性操作為基礎,掌握和運用媒介材料以實現審美理想的能力。技術也會關聯某種理性知識,但其主要表現為與無意識相關的運用身體的熟練程度。技術的根本價值在於以身體為中心的反復嘗試歷練之結果,技術的存在樣態是因熟練程度而產生的操作確定性(註4)。缺乏藝術訓練和實踐經驗的人,其實是很難體會到這種由技術操作所產生的身體或肌肉感覺的,也因此在理解藝術時必有隔膜(註5)。
 
貝爾尼尼:搶掠帕爾塞弗涅(局部),1621-22年,大理石。 
 
藝術家製造能引發感官反應之物,不是靠文字知識而是靠實踐技能。舞蹈家使用身體,音樂家使用音符,畫家使用圖形和色彩,而身體、音符、圖形和色彩,與看書多少沒有直接關係。看書再多,文字知識再豐富,也解決不了肌肉的熟練度問題。好廚師需要顛大勺,好司機需要擺弄方向盤,如果你是廚師但整天看體育比賽,也就很難成為一個好司機了。況且藝術家讀書太多還會產生副作用,因為頭腦發達就可能四肢簡單,哲學大師沒可能是奧運冠軍。每個人的精力和時間都是有限的,如果真是學富五車,也就不可能技驚四海了。
 
以上所述,皆為常識,毫無費解之處。但有個事非常奇怪,是從古到今,從南到北,從初學者到老大師,在中國學藝術的,愛藝術的,不管真假,都會認為讀書很重要,也會有人真的去讀很多書。這是怎麼回事呢?也許與以下幾項有關:
 
(一)中國古代藝術與書本文字關係緊密。尤其元代後文人畫成了主流,與世界上其他藝術類型相比,文人畫對創作者的文字能力確有較高要求,但這與文人畫作者的特殊身份有關。他們首先是文人,其次才是畫家。那“什麼是文人呢? 就是以詩文為業的人。讀了書,識了字,以詩文為業就是文人。” (註6)對那些文人來說,繪畫只能算業餘愛好。這與今天美術從業者的情況完全不同。
 
(二)中國文人畫形式構成中已包含文字元素。即所謂詩書畫印一體,這四種形式元素中有三種是文字,中國文人畫也就成了綜合藝術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繪畫了。有研究者認為,從藝術自律角度看,將詩書畫印四種藝術類型集中於一個平面上,是對繪畫獨立性的消解,沒有對繪畫本身產生明確有效的促進作用(註7)。這種看法是否妥當暫且不論,反正現實中很少有不在畫面上寫字的國畫家。
 
(三)在藝術中使用文字意味著能擺脫工匠身份。輕視工匠技藝是中國惡劣文化傳統之一,導致歷史上很多有精湛繪畫技藝的人無法進入上層社會,因此從藝者無不朝著掌握書本文字的方向努力。其中一個典型例子是漆工出身的明代畫家仇英,雖然繪畫功夫一流,但他的成名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當時蘇州文人在他的作品上題詞點贊,才使他的作品獲得外界廣泛認可(註8),他本人也因此躋身于精英藝術圈。這個過程中如果沒有文人題跋的加入,空有繪畫技能的仇英恐怕還是很難成功。
 
仇英:漢宮春曉圖,17世紀,絹本設色,31.1x473.8cm。
 
以上事實,或可說明從藝者偏愛書本文字,與中國獨有藝術傳統有關。獨有,意味著只此一家,別無分店,所以在中國之外的藝術界裡少有相同景象。倫勃朗讀書偏少(註9),塞尚讀書也不多(註10),畢卡索也不是讀書的人(註11),就更不要說除了畫畫一事無成的凡高了。但這幾位顯然是地球上最了不起的畫家。中國至今未能出現過有同等影響力的藝術家,儘管中國古今從藝者對書本文字的掌握遠超過他們。我最近看到一篇畫家博士撰寫的提倡讀書的論文,其中有“讀書越多,代表你的生命經驗越豐富,想要表達和感悟的東西就更多,只會更加刺激藝術創作欲望”的說法。畫家能博士,說明已讀了很多書,但如果讀來讀去竟會認為創作欲望源於文字,就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塞尚:城堡和聖維克托山,1890-95年,水彩。
 
把造型藝術與書本文化看成是兩件事,是出於對藝術和文化的狹義理解。如果從廣義上看,那麼人類所有的社會生活都是文化,包括藝術、音樂、舞蹈、儀式、宗教、工具使用、烹飪、住宅和服裝等(註12),而絕非只有文字才算文化。事實上,人世間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行商坐賈、工農兵學等,都是在創造文化。各行業沒必要輕視本行技能,把書本文字奉為唯一文化正宗。身為藝術家者也必須知道,唱歌跳舞畫畫都是文化,即便讀書有限,不知道什麼儒道釋文史哲愛因斯坦和康得,只要能創造出完美的藝術品,他就不但是一個有文化的人,還是人類文化的創造者。反之,如果一個藝術家專業技能欠缺還要拿書本文字說事,那就與橫路敬二差不多了。
 
 
 
 
註釋:
 
1. PeggyZeglin Brand. Glaring Omissions in Traditional Theories of Art. in N. Carroll(ed) 2000: 175–198. Walton, Kendall. Aesthetics–What? Why? and Wherefor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65,2007 (2): 147–162.
 
2. The Definition of Art, substantive revisionTue Aug 14, 2018.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art-definition/
 
3. 亞裡斯多德.詩學.陳中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228.
 
4. 齊偉先.藝術的社會學啟蒙:以身體技藝為建構基礎的社會美學.臺灣社會學第25期,2013(6):1-44.
 
5. 我有過與藝術史論家們一起看展覽的經歷,發現他們對那些在藝術史書中經常出現的作品很感興趣,對不曾以印刷面目出現過的作品缺乏感受。
 
6. 徐建融.文人畫和士人畫(上).國畫家,2008(1):9-12.
 
7. 張兵.宋末元初款識題跋由隱入顯的轉折意義-兼論“詩書畫印”一體論對中國繪畫獨立性的消解.中國書法,2018(16):23-27.
 
8. 任道斌. 仇英與吳中文人. 中國書畫,2015(8):4-9頁。
 
9. 倫勃朗讀過高中(拉丁學校),但是否畢業不能確定。他在1620年5月24日被萊頓大學錄取,但記載表明他在1620-25年期間先後在社會上兩位藝術家的畫室中接受藝術訓練。所以他很可能主動放棄了大學裡的學習。詳見Ernst van de Wetering. Rembrandt van Rijn.https://www.britannica.com/biography/Rembrandt-van-Rijn
 
10. 為了取悅銀行家父親,塞尚在1859年進入艾克斯大學法學院,入學後即參加繪畫夜校,並在1861年放棄學業轉赴巴黎去學習藝術。詳見Paul Cezanne -Biography and Legacy.https://www.theartstory.org/artist/cezanne-paul/life-and-legacy/
 
11. 畢卡索最高學歷是16歲時(1897年)考入西班牙最重要的聖費爾南多貝拉斯藝術學院,但他入學不久就放棄學業了,此時他的繪畫作品已經有個人面貌。詳見Lael Wertenbaker. The World of Picasso.Time-Life, 1967:13.
 
12. John J Macionis & Linda Marie Gerber. Sociology. Toronto:Pearson Prentice Hall.201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