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藝術的幕後製作者:專訪張金峰
作者:陳奕如 22/01/2020
 
  台灣最早對公共藝術概念的萌芽,起於將具有精神性的設置品(如雕塑品)放置於公共空間,如公園中的銅像、紀念碑 ; 在1992年7月1日於<文化藝術獎制條例>明訂「公有建築物所有人,應設置藝術品,美化建築物與環境」。至1998 年 1 月 26 日訂定發布施行公共藝術設置辦法,組成公共領域專家、評委、執行單位。政策下的公共藝術不再以雕塑、紀念碑形式為主,而擴展為街道家具、壁畫浮雕、景觀設計、垂吊造型,並開啟了對公共性、藝術性等討論,在美術領域亦逐漸發展為一個類別。
 
  相較於傳統藝術品材質,公共藝術要求永久性與對在地環境的忍受力,常見的材質包括陶瓷、玻璃與金屬。對於永久性的作品的設置,創作者除了擁有創造力之外,必須進一步認識材料,基地特性與安裝施工,也使公共藝術類別在工業技術端建構出一個產業鏈,讓我對在藝術家背後的技術人員的工作經驗以及他們與藝術家的溝通過程感到興趣。
 
  放置於戶外的公共藝術大多以不銹鋼為主,藝術家卻往往並非主要施工者,因為其中牽扯到眾多冷作鈑金技術,故多將設計稿給冷作師傅施工。國內已有上百篇探討公共藝術的美學性論文,然卻少見公共藝術的製作流程與技術的寫作與說明,針對這一點,筆者訪問千易工作室老闆張金峰,整篇以訪問形式呈現。
 
  二零一九年十月,筆者約了千易工作室的老闆張金峰做訪談。千易工作室位於新莊工業區,旁有小型的木工、鐵工加工廠、工具設備製造商,為一面積實不算大的獨棟透天。老闆張金鋒擅長冷作工法,在台灣公共藝術的歷史上,曾為三十多位藝術家做過金屬材質的公共藝術品。金屬材料在公共藝術領域中被廣泛使用,而工法更可以運用在不同的藝術創作主題,本文訪問金屬工業的製造者,來了解材料使用特性、製作、安裝的經驗。
 
  「我在樓上喔!」進到二樓的工作室,室內有一半空間放滿了張金峰自己的雕塑及為其他藝術家製作的公共藝術模型。
 
千易工作室二樓
 
問:作為製作者,在接受委託時,會考量哪一些問題以衡量施工的可行性及估價呢?
 
答:「控管材料、工法、安裝、廠驗」。
 
  「以材料的控管來說,即便藝術家已經在公共藝術的計畫書裡預估了使用較薄的板材(如2mm的鋼板)做作品,技術人員要更謹慎地想,若該厚度的板材之後會凹陷、積水,就必須建議藝術家使用適合的板材,這樣的話,我就會建議他使用3mm的鋼板做,讓鈑材在長時間下來仍然維持平整,室外累積的雨水也會往旁邊走。因為即便價格更加昂貴,我還是必須建議藝術家使用正確的板材。不然當他的作品沒有被驗收過的時候,藝術家不就還會找我做修改,之前若未對鈑材部分有所堅持,那未來作品若有缺失,將變成我的責任。」
 
許宗傑作品安裝圖  <粼粼波光  翩翩白影>  照片取自千易工作室作品簡報
 
  「以許宗傑的白鷺鷥為例,許宗傑的白鷺鷥本來要用角鐵做,一根根組構起來造價落於400萬。但角鐵為架構在現場有時候會有風切聲,也不夠堅硬,所以建議改成圓管的材料。他(藝術家)以為圓管很多插過來插過去,要調整呈斜角更難做(改圓管造價為500萬),另外還要考慮使用不銹鋼或黑鐵。用不銹鋼材質,雖然工程費因此增加為550萬,但儘管時間久了,在地單位也會不捨得將作品拆掉 ; 如果材料使用黑鐵,雖然可以省50萬,但在40年後,作品也將不復存在。現在這一個形體在陂塘旁邊也很漂亮,埤塘可以被保護起來,成為一個景觀區,生態保護區。有時候我經過那裏的時候,也會看到許多人在那裏等待夕陽,要拍他的風景。這不就是做公共藝術的最高境界嗎?」
 
  除了材料的選取外,對於施工的可行性亦須考慮安裝的地點排水、公共藝術廠驗所必須額外投入的精力與時間。
 
許宗傑作品工廠假安裝   照片取自千易工作室作品簡報
 
  「當初在跟藝術家講價錢的時候,要四百、五百五十萬之前,我就會考慮要如何到場地內被安裝,那才是重點。」
 
  「尤其是廠驗的時候,要注意結構安全與進出的安全。在做許宗傑的白鷺鷥時,我已經想了一個月了,要將那一個白鷺鷥的雕塑分成幾段,車才能將它運送進去。在現場時再將它們一片片組合起來,我當時就一直想這一個問題。有時候,大貨車進不了那一條路,大吊車也進不去。在安裝前的一個月,我要做基礎,基礎要挖土機運出去的時候,我剛好看到一部貨卡, 一輛十五噸,上面有吊桿的卡車,因為他這裡很熟,他知道角度。所以那次的作品我才能用貨卡車裝載。進去之後,再一部吊車,將東西吊到上面,一件一件幫我吊進去。有時在工作室想不如到現場想。煩惱了兩個月的東西,在現場一個瞬間就解決掉了。」
 
許宗傑作品卡吊進入池塘小路   照片取自千易工作室作品簡報
 
  對於技術工作者,以用同等材料做出小比例的模型,來模擬工法以及安裝流程成為流程中最重要的事。不管是估價或與藝術家溝通,以同等材質重現相同造型,是讓張老闆在初步設計時,即以非鋼結構力學計算方式而得知材料的適切性。
 
  「要考慮材質如何因組成結構而改變自身特質。延伸力量最多的是李良仁的<流動、連結>,那是將三片鋼板輪成圓形後,再下去焊成的。使整個架構仿成為彎曲的H型鋼。在驗收的時候,他們(公共藝術執行委員)會要求藝術作品在戶外不晃動。連結構技師都認為最好不要動,要我們再做支撐架,讓它不會動,很難看,但就是為了安全的要求。」
 
將不同彎曲弧度的鋼板相組合成H型鋼的樣子  照片取自千易工作室作品簡報
 
驗收前作品全景   照片取自千易工作室作品簡報
 
  (張金峰指著桌上的模型)「像這一個鋼管都是軟的。」「藝術家和結構技師都曾挑戰過我說,鋼管那麼厚,怎麼會是軟的? 因為它的結構已經轉變了。它的結構一改變,它的彈力就出來了,這就是很多學問在工作經驗裡面,而這是很容易被結構技師漏掉的一塊。」
 
  模型除了可以幫助製作人員在設計初期理解材料的特性外,它更幫助張老闆從製作者晉升為監督者的角色。這是為甚麼千易工作室的場地很小,但卻能作大型作品的原因。千易工作室使用配合工廠的機器與場地、師傅,完成造型後,再現場施工、監工。這樣子的安排使公共藝術的整體施作過程不受場地的限制。
 
  2011年左右,張老闆做林口遠雄未來之光-生命樹,加藤義夫的作品。他用同等不銹鋼材料,製作1/30的原型模型,同時思考機具的限制,對整個作品的形狀做修正。在做模型時,他會用小的不銹鋼圓管下去彎,直接彎好。在製作小模型時,則考慮原尺寸模型的最小的半徑值,並照比例作出縮小版的圓管彎度。
 
生命樹30分之1模型製作 照片取自千易工作室作品簡報
 
  「在做這一個模型之前,我的零件會作兩組,一組焊在一起給老闆,另一組散的零件拿給彎管的師傅。我不需要跟他講這一個r (半徑)值是多少,他就照著尺寸幫我做好就可以了。即使我還沒有標到案子,我也已經做好準備了。」
 
  「在長期的製作上,與其拍照跟師傅溝通,倒不如讓師傅看著模型,照著模型製作。只要小的模型做出來後,給師父做大型的,我也不需在現場盯著。之後,再找比較大型的工廠組裝,或是拆成多個部分,到現場組裝。」
 
  「在做紅點文旅時,也是先去量現場,回來建模。要在室內做溜滑梯,就要考慮到室內的結構。例如這裡有個橫樑、那裏有面牆,那裏有個立柱。那我就在用1/10的比例,用鋼管,或用其他材質做出1/10房子的樣式模型。將模型做出來之後,我的那個就用3mm的小鐵線作為支架,把模型建構下來之後,找會3d列印的人,做3d列印。」
 
  模型製作對老師傅而言,除了可以取代結構力學計算外,亦掌握作品在現場的品質,張老闆亦分享了他在3D軟體中因為錯看圓管組成弧度的平順感,而在事後必須自行吸收多增添的施工費的經驗。
 
  「以紅點文旅的溜滑梯為例,那是我第一個在室內做的溜滑梯。當初在Solidwork的3D模型中,我們的眼光還不會看得那麼準。但一把模型做出來,你也就察覺到了模型的邊框照原本配置下去,不夠圓潤。」
 
  「如果將每一個圓管的高度以30公分來算的話,人在進去裡面滑的時候,他會卡到。溜不順,所以我必須要多加十二片的圓筒下去。多加十二片是不是要多焊十二道?這個直徑有76公分,這一個直徑x 3.1416,等於多了將近12道兩米四的焊道。除了增加焊的長度,也增加處理的磨的工。那我做是不做? 這就是企業良心,很多人不在意這一個東西,他們只照著圖做好交差即可,但我會想要幫你做到最完美的狀態。」
 
模型檢討  照片取自千易工作室作品簡報
 
  在施作的過程中訓練師傅,也是將技術傳承的一個方式。公共藝術均為限地製作獨一無二的作品,與購買機器、習慣、設定機器的時間相比,以人工進行冷作所花費的時間與精力較少。
 
  張老闆也談到,在施工過程中,會同時訓練多位師父,因為並不是每一位都可以兼顧到現場的變數。而即便一位師傅學到了技術,也並不代表他會長久待在這一個行業,他一離開,其他人就不會了。
 
天上之水   紅點文旅-吳宗穎      照片取自千易工作室作品簡報
 
  「在做紅點文旅的溜滑梯時,在工廠裡面先準備好所有的圓筒,然後在現場接的一節節的圓筒狀,因為我要用電梯上去,一片片在那裏焊、磨,又會花很多時間,所以我一定是在工廠都準備好之後,再到現場安裝。先將鋼板裁切、輪板成圓筒狀,再一片一片焊,每個圓筒的相接處都是焊接縫。將大部分的可以搬上電梯的圓管先彼此連結著後,再將人吊上去,在現場安裝。」
 
  「在安裝時水平線也是非常重要的,我會在每一個地方先確認水平線。我在這裡先做一個記號,到時候在安裝時,他才會有一個參考點,讓我在現場安裝的時候不會有誤差。」
 
  有些知識是在現場安裝才會學習到的東西。此外,從民國七十四年時,張老闆就開始到職訓班,教授焊接與切割鋼板的課程,極度重視施工時如何預防職業傷害。
 
  「我大概四十二歲時眼睛就老花的很嚴重,現在已經250-300度了。另外還有對膝蓋的磨損。因為我們長期蹲在地上工作,敲鐵,敲到這整隻手會麻掉。長期累積,所造成的職業傷害也是正常的。」
 
  「在工廠裡,開氧氣瓶、開乙炔瓶、壓力調整好了就可以下去割了嗎? 不對,趕快要把開關關起來,看壓力有沒有掉下來。壓力沒有掉下來,表示你的管路都還ok,這就是確認你的接頭都沒有漏氣的方法。如果有漏氣,壓力會掉下來。那就要找在哪裡,修好再去工作!」
 
  「開關也是,你如果要用砂輪機,在用之前,你要確認砂輪機的電源已經關到off的狀態,而不是總電源插下去。或許某台砂輪機就放在鷹架上,它一轉下來,很可能就人仰馬翻了! 萬一工地很大,你大叫要打開電源時,一些地方根本聽不到,那要將電源很快地打開,再很快地按下,相同動作重複兩次後,再確定打開。如果一打開,有人大喊『被電到了!』,那就表示他的機器是被轉到on的狀態。你就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去測試。如果剛好有一個人在那裏接線,結果被電到了,但因為你緊急地又將電源關掉,所以他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
 
問:在幫藝術家製作公共藝術時,有什麼是您覺得最重要的事呢?
 
  「在幫藝術家做模型的過程中,藝術家因為不熟悉金屬的製作工法,我便會在製作過程中,與藝術家激盪出更合適的想法。以李良仁為例,在了解李良仁所提議的形象以及作品意象甚至為誰設計後,我在製作小型模型時,對他的藝術概念,塑造出『斜五度,往上轉,飛的意象』,再問他 ( 李良仁 ) 的意見,在反覆討論後,才確認最終的造型與施作技法。」
 
  「對技術的掌握以及與藝術家的溝通,比自己會做什麼重要太多了。你沒有跟他溝通好,即使你照他的圖面做,如果最後做出來的東西不是他要的感覺,他最後可能還是不會採用。你要了解藝術家的心思,才能了解他要做的東西是往哪一個方向走的。你做為製作者,將作品帶往那一個感覺與方向,就不會有錯。」
 
  「五、六年前,台中,紅點文旅做溜滑梯。他想做一個從一個辦公室溜到另一個辦公室的意境。這原本的估價是480萬,但是因為預算不夠,本來是從二樓溜到地下室餐廳,很長,也是一個好的噱頭。現在因為預算不夠,改為到從二樓溜到一樓。當時接這一個case的想法倒覺得沒有賺沒關係,到是在施做時,讓年輕的師傅學會氬焊的滲透焊,讓師傅有工作做,另外還幫助當時的文創的風潮。」
 
氬氣滲透焊接   照片取自千易工作室作品簡報
 
  「你要設計甚麼理念,對我們來說是天馬行空,離太遠。當這一些藝術家有甚麼東西弄出來時,我幫他們把架構做出來,解決他們的問題,這就是我們的責任。」
 
  「所以我的創作是必須跟那一些藝術家結合,才有一個創作的出口。否則我們只是一個做鐵、解構的技術人員。」
 
  「李良仁的作品,很多都是我做出來的。公共藝術在製作時,藝術家與施工者要結為一體,做出來的作品才會完美 ; 若不同心,作品做出來的效果是有限的。所以藝術家要對施工者有信任度。」
 
  「如果你只照著藝術家的意思直接做,你不會耗費太多心力,但這樣做出來的東西,比較沒有那種感覺,就像技術與風格尚未統一。做東西要有感情,才會對他有一個幻想在。如果你對他沒有感情,那也只是在做工程。但要做好一件東西,就不要想賺錢,而是想,這一件作品能夠帶給多少人感動。既然要做藝術的東西,就要讓人家打從心裡佩服說:『這個人真的很用心在做這一件事。』」
 
  「當居民也認同了在地的公共藝術的價值時,那公共藝術也就成功了。在一個漂亮的中庭內,有個公共藝術,在地居民也會看到那空間有更多的價值,孩子在那兒成長。並長久的使用那裏的共有空間,我希望所所經手的公共藝術都能表現自己的生命力,而且是可以放很久的。工法的選取讓公共藝術變得更有價值。」
 
問:支持你做這行最大動力是什麼?
 
  「滿足於我做一件作品的虛榮感。我做出這個東西滿足別人,這是我的理念」「不是每一個地方都應該賺很多錢,有時候,能夠把東西留下來比較重要。像紅點文旅的溜滑梯,我做這一個溜滑梯,賺的最多的是小孩子的笑聲。我只要去那裡,小孩子就一直笑,一直溜,溜到滿頭大汗,一直嚷著是最後一次,還要玩,這就是最好的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