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世風華憶當年-與漢寶德的二三事
作者:黃健敏 24/04/2017
  1971 年4月漢寶德創辦【境與象】雜誌,創刊號刊載了林衡道的「台灣古老的住宅」演講整理文章,開啟台灣傳統建築在建築專業雜誌出現之先河。爾後漢先生帶領東海大學建築系師生從事傳統建築調查,陸續地出版了《板橋林宅調查研究及修復計畫》(1973)、《彰化孔廟的研究與修復計畫》(1976)、《屏東書院(孔廟)的研究與修復計畫》(1977)與《鹿港龍山寺之研究》 (1980)、《鹿港古風貌維護區之研究》(1981)等。他也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寫了多篇相關文章,如「傳統的滯留與浮現-談建築傳統」(1973年5月11日與12日)、「知識份量的建築觀-也談傳統與現代」(1973年10月25日與26日)、「關於金門及其民間建築的沉思」(1975年8月7日與8日)、「台灣傳統建築的危機」(1975年10月12日與13日)、「我們真要保存古蹟嗎?」(1975年12月15日),在聯合報副刊發表「古建築維護的幾個觀念」(1978年12月8日)等,向社會大眾宣揚傳統建築的理念。
 
  上述這些發表在副刊的文章,「傳統的滯留與浮現-談建築傳統」收錄於《建築‧社會與文化》(1975),其餘諸篇則由我編輯,成為《漢寶德談建築》(2004)的建築與傳統篇章內容。也因為《漢寶德談建築》是蒐集漢先生散落的文章,彙編成專書,自此啟動了我倆合作的模式,我負責編輯與配圖,漢先生寫序與校樣,讓漢先生的『案頭的建築』得以新生。
 
  當年,研究報告印製本數不多,年久失傳。因此於2012年我與漢先生相商,將這些具有時代意義的報告暨相關文章彙整,由我編輯成專書。《建築。歷史。文化-漢寶德論傳統建築》(2013年8月)一書於焉誕生,該書的書名漢先生本屬意《建築傳統與傳統建築》,出版社為配合前一本《建築。生活容器-漢寶德談台灣當代建築》(2012年12月),乃將兩書的書名呈現對仗的形式。由於文章充沛,於是有續編的《倚窗細吟建築》(2014年8月);在打様校稿之際,其中的老街專章被刪除,一則因為篇幅超量,二則考量與其他文章配合更適宜,應該可以編輯第三本書。
     
  被刪除的老街專章,以大溪、三峽與湖口等地為對象。這些地方,如今已是人們休閒活動的觀光景點,四十年前卻都面臨被拆除從事都更的命運,大溪和平街就有一段故事。
 
  話說1975年4月,地方新聞報導大溪和平街要拓寬,意即具有特色的建築立面將全遭毀壞。同窗胥直強與我都很關切,於是走訪一探究竟。事後胥直強在【中原建築會刊4+通訊10】寫了「有人要拆大溪和平街」(1975年4月20日) 一文。我將剪報與刊物寄給漢先生,希望藉由他的影響力,讓鎮民乃至大眾瞭解所擁有的文化資產,不要輕易地破壞倖存的傳統建築。漢先生於5月12日回了一封信,就如他一貫的風格,很謙遜地表示沒甚麼影響力,不過一週之後,在人間副刊的『門牆外話』專欄,刊出了「大溪和平路」一文。

 
  當年,中原建築系學會每個月刊行一本刊物「會刊+通訊」,通訊係於1970年第七屆建築系學會創辦,對象是畢業的系友,會刊則以報導為主、學術為輔,由第十二屆建築系學會創辦。這本小小刊物每期印行一千本,每期都會刊登攸關傳統建築的文章,如席德進撰的「看,那古屋」(聯合報,1974年3月27日),李乾朗的「金門傳統建築巡禮」,易新的「中國寺廟的飄帶精神」(今日經濟雜誌,1969年5月號)等。經得漢先生同意,【會刊6 + 通訊12】就轉載了「大溪和平路」的專欄文章。在受美國建築影響的大環境下,回顧傳統建築,認識瞭解屬於我們自己的建築,追尋自己的根,誠乃當時赤子們微薄的心願。大溪和平街得以沒遭破壞,乃鎮民利益擺不平,有一側的街屋進深短淺,如果馬路要拓寬,被拆剩下的建築物面積無己,再則牽涉左右鄰居共同壁的產權,沒有住戶願意先拆而損失牆壁所佔有的建築面積。到九○年代,社區總體營造翻轉了小城的意象,至少如今暫且無人會動拓寬道路的主意!
 
  時隔三十八年,2013年春節,漢先生與家人出遊,大溪老街是走訪的行程之一,「我們商量第二天要到一個真正的老街,大溪老街去看看,心裡才算有點著落。」,「有我這樣挑剔的遊客,卻覺得一條原本風格明確的老街,如同古文物一樣值得我們去品賞的,如今竟被裂成片段了,實在可惜。拿起相機,無法找到適當的鏡頭,只有找到幾處剩下的早期店面,留影存念。」,「大溪老街的斷裂感,是店面少了連續感,不但紅磚與洗石子面間雜著,面街的拱廊形式也是多種間雜:有單拱,有三拱;有圓拱,有平拱;支柱有圓、有方。店與店間的分隔柱,也有紅、灰相間的花樣。這些不同的元素自由運用起來,熱鬧之極,卻少了和諧、統一的感受。我站在街中央,揣摩著,這才是我們的民族從心底裡所喜歡的街道吧!」這是他對大溪老街的感觸,以「斷裂的老街」為文,發表於2013年3月1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在《建築。歷史。文化-漢寶德論傳統建築》一書的序言,漢先生自陳「回顧我一生中做的幾件事,古蹟維護的推動是比較使我感到驕傲的。」不過他也感慨由於不同的時代,使得維護的重點從文化轉而為記憶。在《倚窗細吟建築》的序,他進一步說明,今昔古蹟維護價值的差異,身為第一代古蹟的鼓吹推動者,他認為早年是民族主義的,形式主義的,修舊可以為新。今日,有時保存竟淪為權利爭執的工具,而失去了文化的意義。漢先生強調古蹟維護應有生命感,要保有的是精神面,藉由保存古代的生活空間,保存建築的構造系統達成目的。「像我這種人就是喜歡古代的東西,對歷史有感情、對歷史有想像,我會感覺到跟古人有一種心靈溝通。過去,我們的祖先,我們歷史上發生的事情,他們怎麼生活、他們喜歡的、他們的美感,我覺得這個傳承應該延續,而且把它發揚光大。」漢先生如是說。
 
  2014年9 月中旬,我向在病榻上的漢先生提出第三本傳統建築專書《偷他一片天》之內容與目錄,基本上該書只要從事配圖與校稿等工作就可交稿,而且已有出版社表示願意刊行,甚至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也願出版。他總是說過去的文章,現在怎麼會有人感興趣閱讀,但是他還是首肯讓我進行。原訂在十月底歷史博物館的【築人間—漢寶德八十回顧展】開幕之後,請漢先生簽約,想不到他一病辭世,使得該書不得不延宕,難以逆料能否出版了。
 
  2012年第二屆國家文化資產保存獎頒終身成就獎頒予漢先生,褒揚漢先生在古蹟研究與修復所樹立的典範,對文化資產教育與政策的努力,從早年的東海建築系,到設立台南藝術學博物館暨古蹟維護研究所院,進一步地培育專才;尤其他發表眾多相關文章著作,引發社會關注古蹟,對大眾的啟迪,實不輸在學院中的功績。漢先生投注於傳統建築領域,乃是他一生強烈人文主義的投射,對台灣的文化資產貢獻至厥。
 
 
 
 
附 錄
 
漢先生:
 
    看到大溪和平路將拓寬之新聞,想必您亦為之驚駭。4月8日下午為了此事,特地與同學至大溪,和其鎮長、記者與居民一談,所幸七日之里民大會民意均反對拓寬,此計劃亦因此擱置了。
 
    九日中國時報地方版對此事亦有報導,關於此事,在本系之會刊4+通訊10中,我們特予以報導,目的在激發同學們對此一現象的關注。但以學生的力量從事, 影響力畢竟有限。
 
    三月二十九日晚一席談,我真有同感,如先生之言,有必要成立學會來推動之。今將4日之新聞稿影印一份寄上,很希望先生就此事端,以您的影響力,為文鼓吹之。

祝 安                                            

                  黃健敏上   1975/4/10
 
 
 
 
健敏同學, 
 
    來信多次均收到,最後所提席先生的事,因我於二十四日將去台南參加研究所畢業口試,故恐不能安排。(註:席先生指的是畫家席德進,他一直盼望透過我與漢先生相見,就傳統建築交流。因為漢先生忙,始終難以安排,最終於1976年1月29日晚,在新生南路的席先生公寓聚會。相關記事可參閱黃健敏「日記中的席德進」,雅砌月刊第十九期,1991年8月號。)
 
    你們編的簡訊十分充實,東海同學應該慚愧。又你前次寄來的大溪資料,曾草一短稿,但中國時報大約弄不清與總統靈柩有無關係,不敢登。我沒有甚麼影響力。 

即祝  

好                                  

                  漢寶德    五、十二1975/5/12   
 
 

漢先生:
 
    五月十九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大溪和平街」短文,我們擬在「6+12」中轉載之,望蒙允諾,我們仍將以「也行」之筆名發表之。
 
    本系建五畢業設計邀請您來評圖,不知二十九日您是否得空?若您來評圖,身為學術組一員的我,十分想邀請您於二十九日晚(周四)至本系演講,這也是我們本屆學會視為心願的大事。當晚您或可宿於中壢,次日即可參加評圖,而講題任由您決定之。不知您是否再會使我們失望嗎? 候覆 

祝  好                                          
                  黃健敏上1975/5/22
 

健敏弟:
 
    來信收到,貴系評圖日期為三十一日,,與東海評圖時間衝突,故我又不能抽身前來,實為抱歉。
 
    大溪之方塊可以轉載,只是沒有甚麼力量,轉載沒有多大意義。

即祝    
進步
                  漢寶德   五、三十一  

 
 
 
大溪和平路                    也行
 
    有一位很關心環境保存的朋友告訴我,本省很稀有的早期的商業街道之一,大溪鎮的和平路,要因所謂都市現代化的行動而被拆除了。他希望我能藉本欄替那些瞭解史蹟的重要性的居民們說幾句話。在來信中,他附了一段剪報,是某報對這段地方糾紛的報導,記者先生似乎站在「進步」的立場,覺得拆除有百利而無一害。
 
    我對這消息自然感到很吃驚,但是卻十分猶豫於在報上討論這個問題。保存具有史蹟價值的建築是一件全國上下都應該考慮的事,但以我們目前的情形看,大家似乎都忙著發財,古老的建築史蹟若擋了財路,提出來也引不起大家的興趣。可是既然當地部分鎮民對於保存地方特色有相當的興趣,則在這裏幫幫他們的腔,從而證明少數反對拓寬道路的人未必是無理取鬧,也算盡盡我的心意。
 
    幾年前我曾經拜訪過這條十分值得讚賞的街道。建築的店面是色調極為鮮豔的紅磚所砌成,每一個店面均有不同的設計,顯然是受西方裝飾性建築的影響,但變化中有統一。在藝術的趣味上,不但具有高度地方性的色彩,而且與歐西若干古老建築勝跡比起來也不遜色。在本省各地,我所見的另一處類似的街道,只有新竹附近的湖口鎮。當時我想這樣一個樸實而又豐富的設計居然能保存至今,至少是經濟發展落後區的一點無意的收穫吧,誰知要來的終於來了。
    
一般所謂負責都市計畫決策的人對於都市建設的總體概念多半模糊不清。如果某一街道拓寬成為都市區發展的必要條件,則拆除古老街面也許尚有一點道理。但根據我個人所瞭解,這種絕對性是不存在的。比較有識見的人常常自長遠的效果觀察,保存一種特色總比較有利益。這是在歐西經過證實的了。試想街道的寬度與經濟的利益有甚麼必然的關係?衡陽路比較窄,仁愛路比較寬,難道仁愛路比衡陽路更有經濟上的利益嗎?這些所謂的計畫,即使一個外行人也可以看出其中的漏洞。
 
    由於故總統蔣公奉厝於慈湖,大溪鎮已經成為國人共同注目的地方,這無疑是大溪的無上機緣。地因人而靈,希望這個當年在本省北部的商業重鎮,再次有積極發展的機會。但是發展未來不能忘舊,我們希望未來的大溪鎮能夠在計畫建設上,把她光榮的歷史展示出來。由於蔣公所賜的機緣,大溪已不只是大溪人的大溪,而是全省全國人的大溪了。基於這一點,我更覺得寫這篇短文時理直而氣壯了。
(1975年5月18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