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藝術家好友陳幸婉女史的信箋
作者:黃茜芳 09/01/2025

親愛的幸婉:

分分秒秒從指縫飛速流逝,54歲的妳離開紅塵世間,已然二十載。2004年,妳在巴黎的告別式,出席的有藝術家陳英德、彭萬墀與女兒∕藝術史學者彭昌明(任教巴黎第四大學)等許多朋友,太多朋友都很不捨妳如此無預警的猝逝。

現在是9月21日,天光剛亮,921大地震距今剛好1/4世紀,中台灣受創最嚴重。長期支持妳的陳醫生提供的空間,妳所使用的大里畫室也難逃一劫,同樣受損嚴重。

昨午(9月20日)下午兩點,與擔任妳個展的策展人東海美術系吳超然教授,相約在東海藝術中心觀看與討論「生命的速寫——陳幸婉的揮灑與拼貼」展覽,展期是9月12日到10月19日。我還邀來自草屯的漆藝家Amber Chen 賢伉儷與助教麗正同往。

踏進展場,空間張掛作品的整體感頗好,霎時,我感覺格外熟悉又很親切,彷彿回到當年(1994年)在台南新生態藝術環境執行的個展,有妳獨特的綜合媒材作品,也有妳擅長/喜愛的抽象水墨(彩墨)畫作。當然,想起外柔內剛的妳,說話速度慢慢,總是輕聲細語,談起自己的作品,透過鏡片的眼神炯亮,很堅毅,但,不帶一絲殺氣。


陳幸婉在巴賽爾創作的作品,1990年。

這次展覽作品是1990年妳在瑞士巴塞爾駐村創作的水墨畫作為主,有兩件畫作上有可能是巴塞爾美術社的圓形藍色貼紙,成為這綜合媒材作品的媒材之一。當年妳的工作室隔壁鄰居是來自埃及小妳四歲的藝術家Assam Shafara,後來,你們墜入愛河,維繫了七年的戀情。台南新生態藝術環境推出個展時,Assam Shafara也在。妳最親愛的家人,尤其弟弟琪璜認真保存、收藏了數十年,不少水墨(彩墨)畫作是首度公開展出。


陳幸婉把美術社印有BASEL的標籤,黏貼在畫面上,正是當年在巴塞爾停留與創作的證明。

認真看每件作品,整個展覽慢慢看完一輪,讓我腦海飛竄出知名德國藝術家波伊斯(Joseph Beuys,1921–1986),張掛在紐約MoMA的作品,就是一件米白色大衣,當時我在該件作品前駐足許久許久,因是第一件在美術館看到波伊斯的作品,之前只看過卡塞爾的《7000棵橡樹》。

當妳終於掙脫婚姻的枷鎖,與程延平正式簽字離婚,我多麼為妳高興,這是生命中正確的重要決定,就別再委屈自己。於是,妳的藝術創作更是一路直望上衝去。

我認為李仲生所有學生中,妳與50歲病逝的李錦繡(1953-2003,李錦繡抗癌期間,身為藝術家與教授的丈夫已有婚外情,而,生命最後階段的李錦繡,接受了大學同學建議去南台灣接受民俗療法,完全沒有改善病況,同時,羸弱的李錦繡已租屋在外獨居)是最優秀的兩位女性藝術家。

但,同樣身為女性的我,完全不能理解妳為何不願意接受正規醫學治療與癌細胞一搏?妳甚至完全沒告知妳最愛的家人們與好友們?以我對妳與妳藝術創作的理解,妳個性中堅毅的韌性與非凡的毅力,是能與其肉搏而戰勝癌細胞。

「五月畫會」創辦藝術家之一的劉國松(1932-),1974年喊出「革中鋒的命」與「革筆的命」的口號,引發當時藝術界的一片撻伐聲浪。劉國松堅持「抽象」作為東西繪畫融合的交點,停留美國期間,也受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風的影響。現今,劉國松的水墨抽象畫作受中外收藏家喜愛,美國收藏中國書畫的重要美術館/博物館都收藏其作品,連英國大英博物館也購藏了他的作品。


陳幸婉的綜合媒材作品。

曾受抽象表現主義影響的妳,創作的水墨抽象畫,選用中鋒來畫,也使力潑灑,也任其流動,「自動性繪畫技巧」是妳喜歡也專擅。

在巴塞爾駐村創作期間,喜歡暢快揮灑水墨,不在乎天花板或地板的墨漬,氣勢與力道之大,與平素溫柔的妳形成強烈反差,因妳終於找到出口,全然展現豐實的生命力,無需思考,也不必修飾,傾瀉而出的語言,總會讓觀者產生「共感」。

1996年4月,妳發表的《沉澱後再出發》一文,提到「當我心裡想通之後,開始使用這工作室時,我就非常喜歡它了。在那斗室中,我做了大量的試驗品,當時我研究的中心主題是——『如何使用中國材料,創造出國際性的前衛藝術品?』我延續自1990年去瑞士以來所做的水墨研究,重實驗而不重成果,到了1992年二、三月左右,終於在我個人水墨創作領域上進入一個高峰。」

為了寫〈充實自我是一種生理現象——藝術家自我教育學習之道》一文(發表在《典藏》1998年6月號),我與攝影同事去妳的大里工作室採訪。走進門馬上發現密不通風,空氣充滿很濃厚的臭味,似美編用來黏貼樣紙或完稿的噴膠,讓我與攝影同事都深感難受,他藉故去外面抽菸吸收新鮮空氣。妳說就是因為綜合媒材(布料得黏貼等等)創作要用這種專業的噴膠,有時也用釘書機,有時用針線縫製,必須得把門窗緊閉,以免影響左鄰右舍,叨擾他們實在很不好意思。

這就是格外溫暖又特別為他人著想的妳。

而,我一直提醒妳,這樣密閉的空間完全沒流動的空氣,妳遲早會生病?

我記得妳去了埃及八回,還住在Fayum綠洲一個多月,在自然古老的環境中生活、創作,與被都因人、駱駝一起生活。也特地帶了父母一起去妳深愛的埃及旅行,雖然父母年事已高,仍舊與你們一起搭當地原始的舟過河,對妳的父母肯定是終身難忘的經驗。

傑出的藝術家從不滿足於一種形式的創作,妳當然不例外,用撕裂的各色布條(還有邊線)或布塊,有紅、黑、白、藍、黃、綠等顏色,也有揉成皺褶狀的黑色紙張,選擇現成的拾得物或現成物(read–made),也有處理過的皮毛,以及現成的大麻繩,或撿拾收集而來的松針等等,或黏貼、用釘書機釘上、用針線手縫等等,全在妳的雙手游刃有餘持續向前發展,陸續而有機做出一件件自己滿意的作品,在我看來是「完成度很夠的好作品」。

我當然知曉妳面對創作是沒有任何設限,設限是無意義的。事實上,妳也不太在意作品完成後的種種問題,不論是展示、存放、收藏等等,重點在自我的想法與感受,「形式只是一種媒介」,妳專注灌入精神意念才是居最首要的位置。

1999年秋日,對台灣是一個世紀的大浩劫,因為921大地震,重創全台,各行各業都動了起來。當時,妳尤其揪心難熬,深愛的父親健康不斷惡化,斬斷一段情感的糾葛,於是,創作了多件大件綜合媒材作品。不過,這次個展礙於多重因素,如空間的牆面不夠高、保存狀態不佳、包裝、運輸與上牆展示困難等等,而沒法再展示出來。

2000年1月,妳最敬愛的父親陳夏雨先生辭世,享壽83歲,妳很悲傷,我完全能懂。而,我手邊有龐大壓力的全職藝術月刊工作,休假得空就幫母親照顧臥床的父親。我父親也是此生我最愛的人,他也最疼我這個次女。六月中旬的端午節後兩天,我的父親也闔上了雙眼,不再喘息,結束65歲的生命。

然則,我的悲痛無處訴,也無出口宣洩,而,妳深懂我心底苦如針扎的悲痛,正如我知曉妳陷入深淵的悲傷一樣。

2003年,我帶英國畫商Michael Goedhuis 去台中老家訪妳,他當場付錢認真挑選且買了一些好畫作,同時,也帶走一批妳原來不願意他取走的水墨作品,最終達成以「在倫敦畫廊寄賣」的合作模式。不過,真的深深抱歉,妳病逝後,我多次與倫敦Michael Goedhuis畫廊連繫,希望能寄還妳那批寄賣的水墨作品(不知賣出沒有?)由於畫廊工作人員流動率高,加上可能交接不清不楚,總之畫廊的回覆是沒有那批畫作,就此成為「羅生門」的無頭公案。

昨夜前往台中高鐵站時下大雨,我撐著小傘,用兩個大塑膠袋綁好一份禮物,學妹特別叮囑回家才能打開,小心翼翼輕輕抱在胸前,絕對不能淋濕一丁點,還背著很重後背包,更著急趕高鐵回台北。

深深謝謝我的天蠍座學妹送的意外又珍貴的禮物,銘記在心的同時,我會珍愛一生(後半輩子)。

想念在天上的吾友幸婉,一位台灣美術史上重要的女性藝術家,窗外秋雨猛力下著,宛如非洲鼓的樂音,今生能夠有藝術家好友幸婉,真是幸福,也是我的福氣。

握手握手!

 

茜芳書於秋雨直直落的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