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一步,就是江湖! 寫「墜石粉塵——顧世勇個展」
作者:黃茜芳 27/12/2024

現為台南藝術大學視覺藝術學院院長 ∕ 教授的顧世勇(1960-),這是他擔任「教書工作」的職稱,而,「藝術家」顧世勇的生命態度是「追求真理」。(〈追求真理——顧世勇的藝術創作路》一文,發表於《典藏》,1998年8月號。〉

「一個藝術家和自己相處是重要的,因為只有當你獨處時,才能體會到時間、物質、記憶都會回到你的身體場域裡和你一起翻飛、攪動、共振,直到平靜無聲的與你永遠保持一段距離的外邊「它者」來照面時,你再賦予它一個適合棲居其中的物質形式,這就是所謂的『創作』吧?」

取材自2024年5月30日,藝術家黃文浩創立的「在地實驗」(ET@T)出版的《公共孤獨—親愛的顧》專書,第156頁,是2022年10月1日,顧世勇在臉書寫給「親愛的顧」。

最後一句,顧世勇用的是「?」結尾,之於我,則會用「!」。且,以我的觀察「藝術家」顧世勇是懂得和自己獨處,也喜愛、甚至享受與自己獨處吧!

赴法國留學的顧世勇,我是在伊通公園認識他。1990年代初,台北最重要替代空間(Alternative Space)之一的伊通公園,總會群聚一批從國外回來的年輕藝術創作者,大家喜歡交流彼此對現代藝術(modern art)∕當代藝術(contemporary art)的認識、理解、看法、批判等等。在《雄獅美術》編輯部工作的我(真的是「小編」)也常去聽大夥的交流與對話,從中學習、吸取、認識、知曉很多國外藝術發展的景況。

顧世勇是《雄獅美術》作者群的其中一位,他是所有從法國或德國(特別強調是歐陸)留學回台的作者(藝術創作者)中,唯一寫文章是有條有理,不刻意掉書袋,更不會把「簡單哲學、美學、藝術理論寫的既拗口、又艱澀、更難懂」的好作者,身為文編的我們讀完文稿,送到李男工作室進行美編,總是心底深感豐實而自在。當時,面對老闆特別交辦某位留法多年的博士∕作者(已進入知名大學任教)特有「三十個字不用任何標點符號」的文稿,同時「不准編輯動文稿或加標點符號」的「做派」,總是先苦了月刊編輯部,接著得解決這巨大閱讀難題的是叢書編輯部。

在台灣當代藝壇還沒揚起「裝置藝術」大潮(1990年代中葉),顧世勇就以裝置藝術作品《藍瞳孔I》與《憂鬱烏托邦》,拿到北美館主辦的1992年、1994年的台北現代美術雙年展首獎,是首位也是唯一連續獲得兩屆首獎的藝術創作者,當然得獎作品成為北美館的典藏。

「空間裝置、影像多媒體、觀念藝術、數位藝術、藝術哲學、現代藝術理論、當代藝術理論」都是藝術家顧世勇所專擅。

因教學工作而居住在台南,事實上,2020年,顧世勇就在太平洋海濱有了自己的居所∕畫室,重拾畫筆畫畫(為滿足好好修補內在靈魂的迫切感),開啟固定移動在台灣島西南部、東部的生活。

2024年盛夏(7月13日至9月29日),顧世勇接受花蓮縣文化局邀請推出「墜石粉塵」個展,在開館23年的花蓮石雕博物館,展出兩件空間裝置作品《回音》與《海平線》。

「對於一個從西部移居花蓮的人來說,後山總存有尚待解密的神秘面紗,不像過度開發編碼的西部,一切都變得已知透明,平淡無奇。花蓮大自然的力量會令人感到渺小而心生莫名的敬畏!不管是行走在縱谷邊的懸崖峭壁、幽深的山林、偶來的地震,抑或佇立在太平洋的浪濤洶湧岸邊,都會讓人的意志時而變得無比堅毅,時而感到極其脆弱,在兩種感覺之間相互拉扯、矛盾共存。」是顧世勇最真實深刻的體悟。

 「石粉」是扣接大空間《回音》與較小空間《海平線》的「物質」,無論是山巖或海岸沙礫,最基本的原始單位就是「石粉」(我比較喜歡「粉塵」(dust)一詞)。尤其,冬日強烈東北季風吹起,顧世勇認為「石粉」是花蓮最不引人注意,卻又是對整體環境地形、地勢、地貌最敏感的「物質」。擇選這無所不在的敏感物質「石粉」,延伸與擴張了「花蓮在地石雕」或「營運目標為石雕創作的花蓮石雕博物館」的觀念,展現而出的是細微力量的隱喻,安靜面對深深潛藏的自然力量就會緩緩產生連綿的「詩意」。

顧世勇刻意前往石雕工廠收集大量「石粉」,在十件大木板塗上石膏,用天然糨糊增加黏著度,在畫面上灑上「石粉」,有的畫面多一點,有的畫面少一點。「石粉」會隨時間與觀眾踩踏鼓棒(設有八枝)而以無法預判的速度墜落,在地面形成不規則或有點高度的長條形區塊,與畫面上「石粉」形成新的對話,真是趣意盎然,讓我始終玩味不停。

踏進作品《回音》的空間,會被方盒子十件大畫面環繞,畫面有「石粉」形構的巨石矩陣圖像,光亮地板映現的影子,讓觀眾雙眼不得不被吸引,略為暗黑的空間氛圍,富含無法言說的詩意,著實格外迷人。十個大型山石輪廓的畫面環繞就成為另一時空乍現的小宇宙。藝術家的創作與身體的感官經驗直接發生關係,顧世勇就是標準的這種典型。

「我經常坐在花蓮的海邊,看著太平洋的浪濤及其岸邊的沙塵隨風飛舞而發呆,有時這些沙塵夾雜著枯草捲起小小的陣風漩渦,從你的腳尖盤旋而過,讓人開始注意到周遭一些細微事物之間,似乎有種能倆相互消長的關係。」「以『石粉』作為觀念性雕塑,就是從時間能量消長的跨距維度(隕石→砂礫)來思考的。」是顧世勇這次個展的創作自述。

當觀眾上前踩踏擊鼓棒,壁面就會傳來鼓聲,這些都是顧世勇長期收集的聲音,有大自然的鳥鳴、草蟲叫聲、溪流、瀑布、雷雨、陣風與地震轟隆隆的聲響等,經過參數運用而重新合成。

在壁面產生共振的當下,「石粉」就會自然落下,寓意大自然潛藏的微弱躁動能量,整個展場不時迴盪著這些不同的聲響。讓身為凡人的我們能不對大自然萌發敬畏之心嗎?同時,無庸置疑「人定勝天」就是偽命題!

人們慣稱花蓮為台灣的後山花園,但,今年0403芮氏規模7.2的地震,是1999年921大地震之後,近25年最嚴重的一次,讓花蓮的好山好水受到嚴重損傷,如秀林鄉大清水山山崩的落石,從山頭轟隆隆落下,陣陣煙塵猛烈襲來,相當駭人。

借力使力,顧世勇把平時一般空間常見又存在於牆面、地板交接處的15公分踢腳板漆成漸層的湛藍色,視為「海」與「海平線」,接連海面下的地板則鋪灑從隔壁《回音》牆面掉落的那些「石粉」,巧妙轉化為海浪日夜沖刷的沙礫。海平線上的牆面,刷上漸層的蒼穹藍,海天一色,整個空間感瞬間向外輻射而出。所有展覽空間必然存在的逃生指引,顧世勇讓牆面有一不能拆除又搖搖欲墜的逃生指示LED燈,牆上小洞塞滿地震當天的報紙,地面橫躺兩個紅色的滅火器,格外搶眼,不容輕忽。天花板掛著一個水晶吊燈,經過仔細精算,水晶吊燈會固定搖晃,猶如地震來襲一般,有冷不猝防的意圖。原本身處在湛藍海天相連的空間,不容有一秒鐘的思考,就闖入令讓觀者深覺不安的意外景致,透過自然光線的照射,時時展現不同亮度的緊張感。

檢視顧世勇數十年來的藝術創作路,「詩意」是他堅持的重要主軸,「詩意」來時撼山動嶽。月晦時,不要忘記天,天上有星河;退潮時,不要忘記海,海邊有貝殼。

藝術給予人們的是世界拒絕給人們的東西,即感情與時間的結合,或者更近一步的說,是激情與時間的結合。真實的世界是由我們讀過的書籍組成,也是由我們喜愛的藝術所組成。

「出門一步,就是江湖」是前往受災嚴重的花蓮觀看「墜石粉塵——顧世勇個展」的最深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