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之心,畫圖就是快樂:郭杜素創作的心路歷程(二)
作者:黃茜芳 18/09/2024

這一回把畫了14年累積的作品精華拿出來,能與畫家女兒郭娟秋共同展覽,接受攝影家何經泰經營的「好好基地」的邀請。當然,更是郭娟秋與妹妹郭娟靜兩個女兒送給媽媽最珍貴的「母親節禮物」。

72歲的郭杜素因脊椎受傷開刀,2009年,畫家女兒郭娟秋帶著色鉛筆與紙張回家,原只設想讓養病的媽媽打發時間。赫然發現自己堅持繪畫創作的DNA,原來是遺傳自媽媽,「看到媽媽畫作的色感」,乍然領略自己創作數十年的源頭就是最親愛的媽媽。

《歲月山林》是郭杜素與郭娟秋合作的畫作,郭杜素到女兒在八里的畫室小住幾天。郭杜素先在紙面畫出自己想像的部分,於是,先出現土地,再有綠樹,大大直衝向天,層次分明,緩緩上色,從地面到樹梢,樹幹曲折有形,一一出現。接續,郭娟秋慢慢加上自己獨特的細微筆觸,密密構築出現有的畫面,母女二人果真是「合作無間」。


郭杜素與郭娟秋合作的《歲月山林》 色鉛筆‧綜合媒材‧紙  45x37cm 2024


「無為而為」的生命樂趣

「畫圖」對於郭杜素是「無為而為」,不僅是「美麗的記號」,或許是投射真實世界中某樣東西的印記,當然代表一種「觀察」,也可能是一種「想像」,卻,不需要精確地描繪,也不必管合理或不合理,只要「快樂」與「自在」,郭杜素的所有作品就是這樣子逐一完成。

隔著一定距離觀看郭杜素的作品,當觀者與作品的關係確立了,空間就自然形成,不必在乎透視成不成立?或準不準確?這二者的空間已經突破虛無,畫作自身成就一種「真空」狀態,毅然打破畫作自我的設限。看過一件畫作又一件畫作,產生彼此的對話關係,造就一種「同時性」的存在,企圖引領觀者接續再繼續前行細看。

因為藝術是一種「吸引」,而非一種「講解」。

藝術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使人恢復對生活的感覺,就是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頭顯出石頭的質感。

「用畫圖來昭喚自己的生命」,絕不是郭杜素平日會思考的,這位單純的阿嬤,就只想把自己腦海中的記憶,加上日常所見的人物、物件、花草、大樹、房舍、岩石、大海等全畫出來。完全毋須事先構圖,想畫什麼,下筆就完成什麼。

換言之,自然界的一切都可以是郭杜素感性靈魂的延伸。

郭杜素靈動地演繹著大自然最純粹無邪的美麗,當然不可缺少她最孰悉的海洋部分,其所繪物象所滲透的能量,無疑是與自然世界共生共存的力量,就是單純表現自然世界中微妙、萬物相互牽連的吸引力。2018年,《在八斗子海邊眺望基隆嶼日出》一作就是最好例證。

「就是要水」(台語)是郭杜素生命的奉行不悖的圭臬。

或許「藝術」對郭杜素來說,即使像是一張白紙,她所做的就是畫出自己觀看與對待這個世界種種角度。至於觀者如何去解讀或思考或被啟蒙等等,皆不在她的考慮中。在她「游刃有餘」用色鉛筆或水彩來畫圖的同時,「心潔不染」是她最享受的狀態,真正的慈善是表裡合一,而且,這樣的覺醒需要智慧與實踐。郭杜素面對畫圖就是這樣的曠達態度,恰如虔誠深信一貫道四十年的歲月一模一樣。

創意無限的郭杜素,喜歡把畫面畫得滿滿的,希望豐富畫作的完成度。初期使用的是色鉛筆,由於不熟悉色鉛筆的特色,郭杜素總是輕輕畫在紙上,日日畫,天天磨,愈用當然愈純熟自然色彩就愈來愈多,力道的掌握就更臻成熟。

事實上,客廳的小茶几就是郭杜素的畫桌,在家人共同使用空間裡,一個郭杜素飛越時空與穿梭宇宙的小桌面。不過,郭杜素畫圖時旁邊不能有人,她習慣一人慢慢思考慢慢畫。至於,開始畫畫前,一定得好好打掃乾淨客廳等空間,「乾淨才能心靜」郭杜素特別強調。

有時畫一畫,不滿意,塗掉,重來;有時則是畫一畫,放些時日,感覺可以再加上新的東西,就接續往下畫。時間從來不會催趕郭杜素,穩然在其掌握中。

倘若一位藝術創作者面對創作,始終一成不變地不想改變或精進既有的想法,只想不斷重覆形式,執行慣性的生產模式。事實上,對自己的藝術創作與思考會帶來極大的傷害。

如上的困境,之於郭杜素,全然不存在,主因在「沒事就畫圖,畫圖真有趣」的態度。在八、九十年的生活歷練與記憶庫裡,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素材。,

記憶很微妙,與其說是人們過往生活的經驗,毋寧是活在當下的真實,郭杜素很擅長運用這樣的感覺,讓它們躍然在畫面上,事實上,郭杜素也特別喜愛這樣的畫法。

《黑美人採花》是郭杜素最深愛的代表作之一,面對「畫的是哪裡的黑美人?」或「在哪裡看過黑美人?」的提問,郭杜素不假思索直說:「在書冊上看過」。答案揭曉,引來眾人一陣驚呼。

原來女兒郭娟秋帶回家一些畫冊或印刷品給媽媽,心想沒受過完整教育的媽媽,有空可以翻翻,或許可打發時間!怎料,竟一躍成為明眸且有長長睫毛的畫中主角,而且媽媽特別鍾愛。黃色、白色的花朵奮力綻放,雙手抱著剛採下的不知名的花兒,若視為甜滋滋的四枝棒棒糖也行,背景是漸深的藍色,以及遠方那片的紅色,讓整個畫面傳達的力道,這位美麗黑美人真是富有且幸福無比啊!


《花叢》水彩‧紙  54x39.5cm



用「心」傾聽最原始的聲音

色彩運用自如又變化多端是郭杜素獨具的天賦,「色彩就是用筆攪一攪,隨自己高興」。事實上,「我是用『心』在聽,不必想,用筆把顏色拿一點起來,然後用水攪一攪,攪出自己喜歡的顏色。」郭杜素形容的那麼認真,卻又有些許雲淡風輕般的愉悅。不過這「攪一攪」則是她的功力所在,沒有包袱,沒有框架,沒有負擔。

郭娟秋在花蓮鹽寮駐居創作,想念女兒的郭杜素前去探望。回抵基隆家中,在日日用的小茶几上畫出一張小畫,是用色鉛筆,有高高的樓房,有參天綠樹,以及長有紅色葉子不知名的大樹,屋外停著兩輛小車子,紅色小客車是希望女兒隨時可自用,而綠色的箱型車則讓女兒載畫作,疼愛畫家女兒的心,著實不言自明。

訪談完郭杜素,心底很踏實。在回程車上,腦海猛然竄出知名美國詩人艾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1830-1886)的《我是個無名小卒,妳呢?》的詩作:

我是個無名小卒!你呢?
你也是個無名小卒?
那我們可成了對──別說出來!
你知道,他們會把我們放逐。
做一個名人多可怕!
眾目之下,像只青蛙
整天哇哇高唱自己的名字
對著一個咂咂贊美的泥淖!

譯者是資深的詩人非馬,評寫這首詩作是「在昇平世界裡做一個與世無爭的普通人,隨性之所之,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或不做不喜歡做的事,沒有比這更幸福更快樂的了。但做為一個萬目所視的公眾人物,可沒有這分瀟灑與自由。這裡的青蛙意像用得貼切又生動。在悶熱的夏夜裡,哇哇大唱,吵得人們睡不著覺。而回應它們的,只有在蒸騰的熱氣裡咂咂發酵(或發笑)的泥淖」(節錄)。

郭杜素不是名人,這位生活單純的老婦人,善用「顏色」的能力非凡,於是在觀者眼底成為「色澤」,這些能觸發觀者的記憶與情感的色調,讓觀者感受到「美」,於是這些描繪平日觸目所及物件的「畫作」,直達心底深處,撼動觀者的心,引發觀者悄然回望生命的記憶。

艾蜜莉‧狄金生在生前認真寫詩,卻乏人問津,然則鏗鏘有力的詩作,讓她成為19世紀與惠特曼(Walter Whitman,1819-1892)齊名的重要詩人。

《這是我寫給世界的信》則是深愛寫信的艾蜜莉‧狄金生傳世的最佳代表作之一。反觀,不論選用色鉛筆或水彩來「畫圖」,無疑正是郭杜素認認真真「寫」給這個世界的最佳「藝術書信」。

「手握藝術天堂的鑰匙,卻讓所有的原創人才吃閉門羹」是知名雕刻家羅丹(1840-1917)面對專業藝術學院排擠的感喟。然則,對於天生飽富原創力的郭杜素,世界紛擾全然無法撼動平靜的心思,善於觀察世間萬物的郭杜素,日日過著「畫圖就是快樂」的小日子。

 

 

展名:歲月走過,時刻歸來——郭杜素、郭娟秋母女聯展

展期:2024/05/07-2024/06/30

地點:好好基地(新北市瑞芳區建基路2段93號,每周一、二休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