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論述系列2:休憩之域──床與椅子的迷思
作者:謝慧青 29/06/2023
在傳統的社會觀念中,「居家」Domestic是女性生活中重要的一大部分,而床與椅子是女性居家生活中時常接近的物件,同時也具有女性社會地位象徵的意涵。每個人的第一張床,是母親的子宮,床,是睡眠時休憩的場所,也有「性」的聯想。椅子,象徵著「社會地位」, 有人把女性比喻為椅子,「被人坐,被人踩」,在傳統父系社會中受到不平等的對待。
 
近幾年來, 許多女性藝術家的作品由女性特殊經驗及探討女性身體與社會地位的議題出發,不論是台灣、香港、大陸,或是旅居在外的女性藝術家,不約而同地,作品中出現許多利用「家具」創造出的裝置作品,包括了「椅子」與「床」,在材質上,也出現了許多充滿女性特質意象的物品,如:棉花、花、針、線、血與衛注棉等等。她們的作品,與許多在國際活躍的華裔男性藝術家強調中國意象的作品不同,她們在幾次國際大展中往往也被忽略。
 
本次「五個女人的床事」展覽,邀請到兩岸三地的五位女性藝術家,展出十件「床」或「椅子」為主題創作的裝置作品,由藝術家們自個人經驗或是女性身體特徵出發,一方面突顯出女性藝術家們獨有的創作特色,一方面亦是對不平等的女性社會地位加以批判。參展藝術家包括由香港來的文晶瑩、大陸背景的林天苗與蔡錦,及台灣藝術家陳慧嶠與林美雯。
 
文晶瑩的作品錄像裝置作品,〈Rati〉,訴說的是一個女子日常生活的故事,這個女子,在街上走動、吃早餐、上廁所、到圖書館、交朋友,甚至被跟蹤騷擾,或是與男朋友做愛,但這個女子的外表,完全約化為女性生殖器官的造形,一方面挑戰女性生殖器官被視為禁忌的制約,同時也諷刺男性將女性物化為「性」對象的想法。Rati在印度神話之中,是一個女神的名字,女性是有尊嚴,該被尊重的,而不是在網路中被偷窺的地位。Rati被跟蹤後,反制了這個歹徒,Rati一腳踩著歹徒,彰顯了女性的尊嚴。在做愛過程的最後,Rati將男友完全容納進去,這是刺穿也是吞噬,兩性融為一體。影像在全黑玻璃帷幕之後放置的一個四吋大的電視屏幕中放映,約與視線平行,也與生殖器實體的大小相當,觀眾在觀看時,黑色玻璃上會反映出自身的倒影,女性思考自己的定位,就像是Rati在影片的最後看著鏡中的自己若有所思,男性對女性的性幻想則被徹底顛覆。
 
文晶瑩的另一件作品〈這是我的世界,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是在呈九十度的牆面上,投影出自己眠床的景象,藝術家在枕頭與棉被之間輾轉反側,鏡頭在被子花枝葉花紋中遊移, 對文晶瑩來說,這是她個人獨有的世界, 小時在香港空間狹小的家中長大,唯一屬於自己的空間是江面被往上拉後形成的個人空間。兩個二平方公尺的左右相反對稱的影像,在空間中形成一個私密的場域,對稱、包容與棉床中幽暗的通道,令人聯想到女性生殖器的特徵。
 
林美雯的〈嬰兒床〉亦意喻著女性的子宮與生殖器官。作品是在白色鑄鐵的嬰兒床中,堆滿棉花,床的中央透出光亮,床面正中的棉花堆中露出一個水平儀,形成一個對稱於中心的柔軟裝置。床中心透出的柔和光亮象徵著生命的源頭,在如棉花般的柔軟的環境中誕生與孕育,而水平儀則質疑著男女社會地位的平等。〈玫瑰椅〉,是在外形典雅的沙發椅上放滿鮮紅玫瑰花,玫瑰會枯萎,美好的戀愛也不長久,看來舒適的椅子不能坐,愛情是短暫的美好現象。
 
林美雯的另一件作品〈大地〉,是在展場樓梯下三角形的空間中,以白色布圍出一個私密的空間,在地面上,安置著由白色霓虹管勾勒出輪廓的半張床,牆面上安置著鏡子,鏡面中反射出另外一半床的虛像,而透過白色布幕看去,看到的是整張床,分不出虛像與實像。她將床與地面相結合,引發大地之母的聯想,而在虛實的辯證之間,別有一番趣味。
 
蔡錦的「美人蕉」系列,床墊與腳踏車墊上大片大片怵目驚心的紅色,是藝術家的熱情,也是血的祭典。敗壞的芭蕉葉的意象,在放大、抽象的描寫之後,轉變為引人的紅色魔力。蔡錦在一九九○年,在家鄉發現了一棵乾枯的芭蕉樹,芭蕉葉的意象就此成為蔡錦作品反覆歌頌的主題,九五年之後,蔡錦開始使用床墊、床單、腳踏車墊、軟坐墊、高跟鞋、浴缸等與身體有親密接觸的物件,創作一系列「美人蕉」作品,她的芭蕉葉也越來越抽象,與床墊上原有花朵圖案相交雜的粉紅色、鮮紅色、暗紅色芭蕉,像滴出鮮紅的血,像月經染出的痕跡,像失貞的印記。腳踏車墊面上滿溢的紅色,引發處女膜破裂失血的聯想,是椅寫膜拜祭獻的儀式。
 
白色棉線、延伸包裹,是林天苗作品的特色,此次參展的作品〈睡眠〉,由天花板上藝術家自身的影像,延伸出上千條的白色棉線,續接到地面上的白色帆布床面上。林天苗將自己的身體影像以電腦處理去掉頭髮、乳房、陰部等性別特色,將影像去中性化,但豐滿柔潤的線蝶仍透露出女體的訊息。懸吊在天花板上的女體睜開著眼睛睡眠,做著白日夢,上千條棉線將地面上白色帆拉撐起,浮現出另一個女體的輪廓,本該在地上睡眠的人體線在懸浮在天上,本該閉著眼睛稅的卻睜著眼,本為柔軟的棉條在這裡充滿張力。林天苗透漏她小時候幫母親禪線縫衣的深刻記憶,這些與她個人經驗息息相關的棉線,轉化成為強而有力的藝術表現,也代表柔而剛強的女性特質。
 
在陳慧嶠〈睡吧!我的愛〉鋪滿白色絨毛的床上,赫然發現一根根的尖針,表面看來柔軟舒適,卻暗藏尖銳刺痛,溫柔與說利並存,製造出在觸覺與視覺上的感官矛盾與對立。床之於她,不是如文晶瑩般,是一個私密的個人空間,卻是一個如何都不能安眠的存在,每每入睡,她總是進入一個接著一個無休止的夢境,就像是被無數的尖針刺痛般地難以安穩。自陳慧嶠早期的作品開始,她一直將兩中感覺相反的材質並置,製造出既相比又協調的作品,柔軟、纖細如乾燥花、棉花、絨毛、水,尖銳、剛硬如:石頭、鋼釘、大頭針、鐵絲。在〈睡吧!我的愛〉中,絨毛是柔潤的身體觸感?針尖是女人心?性愛中被穿刺的痛?是快感與痛苦並存的性虐待?引發各種不同的聯想。
 
 
註:本展「五個女人的床事—台港中女性藝術家聯展」,2000年10月28日至12月8日於台北悠閒藝術中心,2000年12月20日至2001年1月12日於新竹竹師藝文空間展出。本篇策展論述發表於2000年12月《藝術家》雜誌。
 
 
林美雯 嬰兒床 棉花、鐵架嬰兒床等裝置 80×120×100㎝ 2000
 
蔡錦的〈美人蕉系列〉、陳慧嶠的〈睡吧!我的愛〉及林美雯的〈大地〉
 

林天苗 睡眠 線、床等混合媒材裝置 250×220×140㎝ 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