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藝術史上,「複合藝術」(Complex Art),泛指使用各種不同單元、現成物進行組合,最後發展出一超越舊有模式,並成為一個新整體的藝術形式。當代藝術家Peter Owen 將此類藝術稱之為「混合藝術」。意指一種更貼近生活距離的藝術形式,破除繪畫、雕刻、戲劇、音樂等領域間的隔閡。
戰後的複合性媒材組合作品,提出集合藝術 ( Assemblage Art)一詞。著名藝術家如Robert Rauschenberg 結合繪畫、現成物材進行創作。當我們在展間看到一張上彩的床,它既是繪畫、亦是上彩的物體、更是個真實的家具。戰後的「垃圾藝術」,均以廢棄物、工業現成物反映60年代工業產量與消費文明。而在台灣,六○年代複合藝術展覽中最有名的,便是黃華成《大台北畫派1966秋展》了。
1966年黃華成的個展《大台北畫派1966秋展》中,他將曬衣竿、濕衣服、及貼滿世界名畫的踏腳板裝置於畫廊現場,現場播放著流行樂曲,頗有整體藝術的架式,也是國内早期的一件裝置性代表作品。在戒嚴時期的台灣,這件作品的突破性,不僅是將物體擴大到空間裝置展現,同時,也在台灣第一次挑戰了畫展的權威性。
黃華成在眾多藝術家與觀眾面前,正式宣布:「藝術已經死亡。」這是對傳統藝術形式的批評,更是對現實生活價值的徹底挑戰。
面對藝術品,「藝術已經死亡」的聲明曾被多位學者提出。黑格爾這位19世紀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大師所提的「藝術已經死亡」,是指面對藝術,當常人不再融入藝術感受之中,而從歷史文本上去談藝術時,即遠離了對藝術的純粹感受,以此看來,藝術便死亡了 ; 而 Arthur Danto 《藝術終結之後》的「藝術終結」一前提,則在於當我們開始使用敘述性的方式來看藝術,當對藝術作品採用了一個解釋方式,我們就看不到作品的其他面向了。當人們最後只看到對作品的敘事性,實體作品的存在與否,倒也不重要了。
這些學者所擔心的藝術終結狀態,在沉浸式空間裝置中,似乎都成了多餘的擔憂。羅智信在北美館展出的《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便是如此。在一幽暗狹長走廊、左手邊地上的雜物、散亂的電線展板後的架子後,紅色光線與藍色光線標示了二擇一地入口。我們進入了一間藍色氛圍燈的房間,隔壁的重低音bass聲震動著,展間中擺有放大的藥品錠劑與數個金屬槽,磁鐵錠劑受到槽底下的電動裝置吸引些微移動著位置。會員卡隨意插在槽上,大一號的香菸紙捲籤詩散落在地板上。
《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羅智信》,2021,陳奕如攝影。
牆壁上一個水桶內裝著滿滿的非洲大蝸牛,滿懷問號的我們來到一個瀰漫著煙氣的一個迷宮走廊,白色些許透光的薄膜將這迷宮式的通道與外面的空間隔開,角落的噴氣裝置時不時讓空氣中夾雜著甜甜的怪味。這個區域放著80年代的舞廳音樂,我們好似處於另一個時空了,到了某一個出口或入口,地墊上還寫著「水、麥芽、啤酒花」,暗示著怪味的原料。
《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羅智信》,2021,陳奕如攝影。
走向另一個房間,牆上掛著兩幅畫,但光線實在昏暗地讓你看不清。不久,聽到了機械的聲音,百葉窗葉片自動轉開,光線射了進來,牆上的畫具有豐富的單色調變化,但即便如此,畫面也抽象地無法辨識。就它的顏色,你揪著心,想到了在室外擺放著的螺桶與剛剛經過的那一桶桶發酵液體。
《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羅智信》,2021,陳奕如攝影。
兩大幅抽象畫以不同種蝸牛製成、單一色調隱約地勾勒出形象,相信不同年齡層的觀眾對這兩張畫有不同的想像。不少五、六年級生都有提著奶粉罐去撿蝸牛的記憶,著名的「炒螺肉」也令人食指大動 ; 但如今住在都市的年輕人多視蝸牛為寄生蟲的宿主,而不敢多碰,甚至對於那些進了畫展「想要多與作品互動」的觀眾,看著那閃閃發光看似黏答答表面,也是閉氣蹙眉快速走過。
杜象:「任何事物都可能被視為是藝術品,一個物體之所以可以成為藝術品,並不在於它具有特殊的性質或功能,而在於我們對它的態度。」
作為長期受到達達和集合藝術形式洗禮的現代觀眾們,早預期現成物所能帶來的效果,破除原有功能性,將現成物對社會的隱喻功能轉化為純粹的美感經驗。但在羅智信的展覽布置中,他處處都在挑戰我們既有的邏輯思考。
在《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這一個展覽中,這些現成物都些許地被改裝了,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功用被退去,它們也重新接納了新的功能。例如大一號的籤詩捲菸、隨著電流嘎滋跳動的藥錠狀磁鐵、一個隨時噴氣的走道、成為顏料的非洲大蝸牛、流著啤酒色液體的浴室洗手槽,洗手台上成為過濾器的水果、成為留言板的廁所鏡子、展覽標題「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也引導著觀眾想像「我在轉化為尿液的啤酒氣體中走著嗎?」。
《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羅智信》,2021,陳奕如攝影。
每個洗手台的水都是循環的,並連接到後面的補水桶,而台面上則有擺有切好的檸檬、橘子等水果。「裡面的每一種物質都在變化中,牆上的水槽裡面的溶液是碘酒的溶液,本來是棕色的液體,但是通過水果裡面的維他命C,會逐漸變成透明的,三個水槽裡水果擺放的方式不太一樣,所以通過的維他命C就不太一樣,所以水有些是透明的、有些是棕色的。」(註1)
在另一個展廳中,數個像極浴缸的沙發兩兩相合。檯面上面還保有放肥皂的凹槽與肥皂裝飾 ; 浴缸的清潔口則成為兩兩塊貼合的對齊孔。在每件座椅上方,均有日光吊燈的照射,白色的光線照在灰色的玻璃纖維樹脂,讓空間保持著一種冷調與寂寞感。是做成浴缸造型的雕塑?抑或是仿雕塑的沙發?左看右看,大夥均在進門後,拿出手機拍照後就離去,未見地上白線、也未見此展間志工巡邏。從未見過觀眾入座。到底是沙發、浴缸、還是雕塑?我像是進入羅智信的大玩笑中。
《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羅智信》,2021,陳奕如攝影。
「藝術家與觀者之間的正常聯繫因藝術家的先知先覺而告終,在重構的關係中,觀者的作用受藝術品支配,觀者對作品充滿敬畏之心」。這是當代藝術家在面對觀者時必須考慮的問題。
羅智信放置了多層線索,每件物件的另一層意義均必須靠觀眾的想像力來完成。例如水槽有部分功能已被剝奪、部分功能已被轉譯。羅智信解釋:「將一個日常物件脫離它們日常的脈絡,再幫他們創造一個新的脈絡」、「這些物件不只是藝術品而已,而是重新擁有一個身分」(註2)
「將a, b, c, d物件打散,將一個物質變成另一個物質,或是物質將在轉換中,但這些物質同時又帶有著他們原本的物質」(註3),當物質被打散到無法被識別,但又是作者親製時,「咦?這是什麼?」反倒給作品帶來更大的能量。「對物質的實驗性、不屬於自然物的神秘感」,我想,即便無法理解也能安然欣賞,正是眾人對《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保有審美體驗的核心吧!
「意識到自己正在感知某個物件,讓自己快速地進入意識狀態中,本身就是件神奇的事。」(註4)
哲學家Jiddu Krishnamurti認為注意力的呼籲是一種對周圍無限變化的環境最開放的回應方式。無論某一些物件擺設的再怎麼勾引我們的想像力,我們也不該進入到所有的夢境之中,而是通過清晰地觀察,開放並接受世界精神的能量和聯繫。
他認為,我們必須注意,別將每一個詞、願景和慾望都製造成圖像 ; 他呼籲眾人對「慾望、偏見、奉承」保有一定的距離與批判的清晰,如此一來,我們將更容易意識到我們周圍的世界。
「你對每一個場合都很敏感,這為你帶來正確的行動。如果有人對你說了什麼,你會非常關注,但你不應該關注任何偏見,而是你所面對的情況。當你和某人建立了關係時,這層關係和他想與你建立的完全不同。因為他有偏見,而你沒有;如果他沒有察覺性,而你有察覺性,你就永遠不會創造關於他的形象。你看出區別了嗎?」(註5)
當觀眾抱持著尋找「夜店的小便斗」的概念進入展間,開始篩選符號,以符合在我們想像中的小便斗,是否落入Arthur Danto 所擔心的,「當開始採用了其中一個解釋方式(一種敘事)時,就看不到這一個藝術品的不同面相了?」當作品能被轉換成單一敘說文字,還有來現場的必要嗎?走在展場間,如果不想被走在「充斥著兩種金黃色氣體的房間」的想像力給擊倒,而保有自己對藝術現場的純粹感受,那就必須要保持清醒,抑制自己的想像力,去觀察、遊走於其間,這時我們就會接收到藝術家在展場中擺設物件的信息了。它們是嗅覺的、是時間的、是記憶的、甚至是具有窺視欲的。
註釋:
1. ETAT在地實驗。《在地聊系列,藝術家:羅智信》。YouTube video,2:09:37,2019年8月12日。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Opk-fZ70Gg
2. ETAT在地實驗。《在地聊系列,藝術家:羅智信》。YouTube video,2:09:37,2019年8月12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Opk-fZ70Gg
3. ETAT在地實驗。《在地聊系列,藝術家:羅智信》。YouTube video,2:09:37,2019年8月12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Opk-fZ70Gg
4."To perceive yourself perceiving. To jumpstart yourself into awareness. How miraculous seeing is.”
這是Doug Wheeler期望觀眾的反應,Doug Wheeler在製作PSAD Synthetic Desert 時他將美術館改造為另一個空間,更希望進來的觀眾達到一種對意識的反思。可見Guggenheim. “Doug Wheeler Speaks about the Total Experience of PSAD Synthetic Desert”, 04:42, 2017. https://www.guggenheim.org/exhibition/doug-wheeler-psad-synthetic-desert-iii-1971
這是Doug Wheeler期望觀眾的反應,Doug Wheeler在製作PSAD Synthetic Desert 時他將美術館改造為另一個空間,更希望進來的觀眾達到一種對意識的反思。可見Guggenheim. “Doug Wheeler Speaks about the Total Experience of PSAD Synthetic Desert”, 04:42, 2017. https://www.guggenheim.org/exhibition/doug-wheeler-psad-synthetic-desert-iii-1971
5.“[Y]ou are sensitive to every occasion, it brings its own right action. And if anybody says something to you, you are tremendously attentive, not to any prejudices, but you are attentive to your conditioning. Therefore you have established a relationship with him, which is entirely different from his relationship with you. Because if he is prejudiced, you are not; if he is unaware, you are aware. Therefore you will never create an image about him. You see the difference?” cited from Krishnamurti. Beginnings of Learning. London: Penguin, 1975, p. 130- 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