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義的精神與貧窮藝術
義大利雖然沒有美國財大氣粗的文化工業,然而在世界文化發展與藝術史領域卻赫赫有名,特別是在人文的議題出現許多重要藝術潮流,引領世界風騷。文藝復興(Renaissance ,15世紀)藝術三傑之一的李奧納多.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所創作的《蒙娜麗莎的微笑》(1503~1505)是一幅半身像畫作,現為法國羅浮宮鎮館之寶,那一抹謎樣的微笑,詩意無比,眾多學者窮盡心力仍無法滿足解惑;《最後的晚餐》(1495~1498)壁畫雖已斑駁,但如同《蒙娜麗莎的微笑》在藝術史上不斷被研究與探討,研究著述未曾間斷,其作品被當成密碼來解密,甚至跨足出版與電影,成為全球熱門話題人物。文藝復興(Renaissance)一詞,源出於義大利語(Rinascita),意為(希臘羅馬時期人文精神與文化藝術)再生或復興之意,追求人文主義的文化藝術表現,讓畫家不再只是畫匠,而是能夠思辯、研究的藝術家與科學家,創作者在人文主義提升的同也獲得前所未有的藝術解放,影響藝術發展甚鉅。而這個時期最主要的核心就是五百年前的義大利佛羅倫斯(或譯為翡冷翠)。
五百年後的義大利在藝術創作再度出現新的人文主義關懷,稱之為 Arte Povera (1960~),從英文再翻譯變成「貧窮藝術」。其實貧窮藝術並非強調「貧窮」(poor),義大利文Povera除了貧窮,其實也包含儉樸、簡單的意思,不過「簡單藝術」、「儉樸藝術」也不見得能精準傳達其原意。基於「貧窮藝術」已經成為坊間藝術書籍共通的專有名詞,本文仍以「貧窮藝術」稱之。
1960~ 70年代的義大利經濟已經脫離戰後貧困,屬於快步起飛的工業現代化時期,左派知識分子則對工業文明已全面反思,敏感的藝術創作者也同時用創作給予呼應,其中最具代表性之一即是「貧窮藝術」。「貧窮藝術」是由義大利藝評家裘瑪諾.賽朗(Germano Celant)在1967年提出,「意指運用日常物質所創作的立體藝術。由卑微的材料,如:水泥、樹枝、報紙等所引發的聯想。..貧窮藝術家所關注的並不只是材料,…由自然、歷史或當代生活中所淬取出的隱喻性圖像,經常為貧窮藝術家所引用。..他們運用非傳統素材形式,以隱喻性手法陳述出對自然與文化的觀點。」(Robert Atkins ,1990)代表性的藝術家如吉奧瓦尼.安森莫(Giovanni Anselmo)、艾里吉羅.波耶提(Alighero Boetti)、路西安諾.法布羅(Luciano Fabro)等等眾多義大利籍藝術家。
北美館曾在1998年舉辦「義大利戰後藝術展」邀請了「貧窮藝術」大師馬利歐‧莫爾茲(Mario Merz)來台座談,當時台灣的裝置藝術創作已達高峰,貧窮藝術來台的展覽所引起的重要意義是再確認了裝置藝術創作作為台灣當代主流藝術風格的正當性。「義大利戰後自1953年到1963年間,將戰爭科技引入國內發展工業,創造了短暫的經濟奇蹟,…63年之後義大利開始嚐到經濟不景氣的苦果,失業率高升,通貨膨脹,加上國際冷戰的政治氣候,義大利的一些年輕藝術家開始訴諸原始的質材來表達對美學、藝術生態的質疑,67年正式由藝評家伽朗G. Celant提出貧窮藝術的理論。」(1998.9.19在地實驗訊,鄭美雅)。
回溯五百年前,同樣具備人文關壞,但貧窮藝術至少具備了兩個重要的意義,一個是對現代工業文明的人文精神反思,另一個是「藝術的退位、生活的前進」,強調藝術實踐與生活緊密結合的人文精神。「這些藝術家受到注意的原因在於,重新提出藝術對自然與文化的新關懷,這主要是回應且反制了將藝術推向活毫無關聯的抽象表現主義、極限主義,也反對達達藝術中無意識與虛無的內容,及普普藝術的商品化、時效流行性等。」(莊秀玲,2002)
貧窮藝術所訴求的藝術創作作品大多以現成材質或者生活中可取得的非昂貴與實用性材料為主,取用在現代社會生活中的「自然」材質,符合儉僕精神,而這樣生活中「自然」的材質創作,現成物的裝置其實是觸及了所有人類生活經驗的向度,深刻的刺激到觀者與藝術的關係是如此的熟悉,進而刺激觀者思考藝術、生活與人類共通經驗的本質性問題。
物質的進步與生活的退步
台灣今日的生活便利、物質豐厚,看看全台灣各地氾濫成災的廣告招牌,那24小時不打烊的便利超商、電視新聞、書店、咖啡廳、KTV…等等,富裕的消費社會對照在台灣不時出現的黑心商品、病死豬、綠牡犡、高屏溪有機溶劑污染、輻射屋、鎘米事件、戴奧辛鴨蛋的情境,讓人很難與注重生態與環保的文明社會聯想在一起。資本主義社會無止盡的開發與消費,我們的教育系統投注大量的資源培育出善於「以最低成本獲取最大利潤」的專業者,但是又同時訓練一批隨時冒著生命危險出來抵抗迫壞環境生態開發的知識份子,形成一邊是加足馬力的開發與建設、一邊是反抗到底的社會關懷,從美濃反水庫運動、反核四、反六輕、反彰濱火力發電廠、嘉義大林反焚化爐、台北新店反焚化爐、樂生療養院與捷運建設的衝突,顯示當「開發」與「建設」若有可能直接破壞「生態環保」、「文化資產」之時,不論在台灣什麼地方,隱藏在消費社會的環境意識就會被激發,抗爭隨時會掀起,在這時候,人的退位才能夠被思考。
用抗爭的行動是一種方式,創作也是一種,各領域擁有的武器決定最後處理的手段,藝術界的武器就是創作。貧窮藝術呼應了類似的社會問題,將藝術拉回生活的場域,進行生活對話。若只觀察表象形式,有點類似「裝置藝術」(Installation ,1970~),裝置藝術在台灣近一二十年大為盛行,姚瑞中在其《台灣裝置藝術1991~2001》一書蒐錄了三百多件裝置藝術作品,雖然歸類複雜,但卻充分展現台灣在裝置藝術多元創作的能量。裝置藝術強調各種材質感敏度、空間佈展能力,共通強調藝術創作的「裝置性」技法,這種技法不是在傳統的平面畫布進行,也不是用傳統的畫筆創作,而是更複雜的運用各種現成物與空間環境或行為的處理技巧。
尋找台灣的貧窮藝術
台灣早期有一位特殊的藝術工作者---黃華成(1935~1996),從張照堂在其個人部落格整理豐富的文獻資料,讓人驚艷黃華成各種藝術創作之創意與前衛,其中在1966年所成立的「大台北畫派」,當時被視為惡搞的「大台北畫派1966年秋展」作品,出現的時間比義大利貧窮畫派早一年,不論是觀念或創作的手法,即使在今日的裝置藝術創作都是擲地有聲。1966年秋展在中華路海天畫廊內沒有半幅畫作,有著81條宣言,畫廊內佈置有座椅、板凳、拖鞋、沙發、水桶、立燈、吊掛的衣服、洗臉盆、貼滿複製畫的的腳踏墊等,對於那張放在入口處的腳踏墊,張照堂部落格寫到「會場入口是一堆名畫,複製拼貼而成的”拭腳布”,想進來看藝術嗎?黃華成說:藝術是疾病,不要仰望它,把它採過去…」(2006,張照堂),黃華成記下畫展現場的對話中,其中有許多發人生醒的內容「秦松:呵,是你!你的畫還沒搬來吧?黃(黃華成):這些就是了…楚戈:(坐了半天不講話)你怎麼可以把傢俱當作畫。梅森:你為什麼不發帖子,請人到你家中喝咖啡,事後,再告訴他們,他們已經參加過你的展覽。黃:這些傢俱雖然是我客廳裡的,在客廳裡面,經過安排,在這裡,按照剛從車上搬下來的樣子。梅森:還是經過安排。黃:你可以隨便移動。你們現在做的沙發,就跟今早擺法不一樣。是別人搬的。…. 黃:我才開始,而且我越過所有繪畫,當然也越過普普了。普普可以叫響,普普還有人的安排,我把人從藝術裡面趕出來。把藝術家趕去旋螺絲釘。一定要做有意義的事。你旋螺絲釘對人對己對世有益。你畫畫於人於己於世都無益。」(1966 ,黃華成),沒想到這樣的作品發生在1966年,實在令今日自詡為前衛的裝置藝術創作者汗顏 。
黃華成的思辨與退位的藝術,並沒有在後續的台灣裝置藝術被鼓勵,反而在1980年代陸續留學歸國的藝術創作者,以裝置藝術為主要手法,進行前衛、政治議題、衝突性、專業性、觀念性的創作。1983台北市立美術館創設之後,裝置藝術受到更多政府鼓勵,1985年的「前衛、裝置、空間特展」、1987年的「實驗藝術—行為與空間展」,以及台灣省立美術館(國美館)1988年的「媒體、環境、裝置展」等確立了台灣當代藝術創作的面向。除了政府單位的官方支持,1988年的「伊通公園」、1989年的「二號公寓」、「新浜碼頭」等等,民間藝術創作者的能量也透過各種組織,快速累積裝置藝術創作的群聚能量。1997年鹿港「歷史之心--裝置藝術大展」集合十位裝置藝術家與一位紀錄片導演,開始與地方民眾交流,其中有幾件作品露骨的批判地方民俗與地方民眾,在裝置藝術創作者以熟練的觀念與技巧下,果然引起巨大的效果,藝術家與當地居民(特別是當地知識分子)展開激烈的對立,戰火從彰化鹿港延燒到台北都會的藝術圈,反思能力極強的裝置藝術創作者,對於政治、道德等層面都能夠獲得藝術豁免權,但是到了地方社區之後,主從錯置,快速與極端發展的台灣裝置藝術在高度專業性與藝術性之後,雖然作品藏納在我們的生活角落中,愈近卻讓人感覺愈遙遠。
從義大利的貧窮藝術到黃華成的大台北畫派,藝術家思考人文主義的精神,藝術不一定要往前衝,退位的藝術,才能落實到生活的場域,藝術家成為觀眾,居民成為創作者,藝術的退位,讓生活美學思辯的主體愈來愈清晰。此時的藝術家其實比較像是社區劇場工作者、社區志工以及化成社區居民,2003年台南海安路杜召賢在破落路街牆面進行溫和的街道藝術改造工程,在許多裝置藝術創作者協助下,成功的喚醒那段殘破的海安路,居民參與其中、引以為傲,目前已經成為南部知名的藝術街道。以政府主導的裝置藝術操作案例代表作,可推2000年到2005年由高雄市政府主導設置的高雄「城市光廊」案例,透過裝置藝術的創作手法,讓原本陰暗的公園角落,變成最受歡迎的徒步休閒區,在這些案例當中,我們發現,當藝術家退位之後,衝突變少,生活環境的意識卻大幅提升,無形中已經喚醒了公民的公共意識與環境認同。
藝術退位、創作向前
與貧窮藝術類似創作形式的環境藝術、裝置藝術、公共藝術或觀念藝術等創作在台灣已經不新鮮,「開門之前」藝術展算是不太特別的一個展,然而這個策展的議題面對了許多宜蘭人對環境變遷的擔憂恐懼、坐落在以社區總體營造與生態環保的社區中,在北宜高速公路通車的敏感時間點宣告「開門之前」,這不但是藝術運動,也是寧靜的社會運動。
首先「開門之前」是由宜蘭旅外的彰化師大美術系陳世強副教授所發動策劃,作品包含有1.陳彥名+沈東榮/容顏(漂流木公共藝術) 2.陳建興/我是世界(觀念藝術) 3.陳世強/行者(裝置藝術) 4.陳世強/路(裝置藝術) 5.賴美惠/置入(木刻版畫) 6.余宛儒/渡(互動裝置藝術) 7.林映青/家人(油畫) 8.林萬士/語牽(裝置藝術) 9.陳文智/旅(複合媒材) 10.陳麗芬/翔(裝置)11.陳永琛/穿越(攝影裝置) 12.陳永琛/雨的步履(錄像裝置)13.陳明才/無題(複合媒材) 14.黃增添 /窗內窗外(木雕) 15.陳士鉅/曾經(裝置藝術)16.陳士鉅/另一個曾經(裝置藝術)17.潘勁瑞/位,移~為紀念記憶而作(環境裝置) 18.黃錦城/寄自樂園的十四封明信片(複合媒材)19.黃錦城/有關你、我和他們的風景(互動裝置藝術) 20.港邊再生藝術群集體創作/巢 (再生藝術裝置)等十六位藝術家與當地居民所完成的二十件作品。作品在宜蘭縣港邊社區內數個位置分別呈現。從室內到戶外的空間,從立體到平面的藝術形式,從個人到集體的創作,從油畫、陶藝、木雕、錄像裝置到觀念等等,集合了各種藝術創作形式與內容,歷經一個多月的創作,讓作品跟環境有了更多的對話可能 。
「開門之前」藝術展是北宜高通車的文化儀式。展覽邀請卡有著一雙赤裸的雙腳站在雪山隧道出口處的照片。宜蘭由雪山和中央兩大山脈包圍,面向太平洋,地形與外界隔離,特殊的地理環境,雖然與台北相鄰,但是卻完全沒有如同桃園、新竹等相鄰縣市的高度工業化與都市化環境,反而是保有自身的地方文化特殊性與生活風格。過去由於交通不便,往來外縣市至少需要兩個小時的車程,沒有機場,對於台北都會而言,宜蘭比起花蓮或台東的距離感是更遠的。北宜高速公路歷時十五年,工程艱鉅的雪山隧道貫通之後,往來台北宜蘭只要三十分的車程,封閉的宜蘭瞬間與台北緊密結合,「開門之前」選在北宜高通車的月份舉辦,策展人不避諱這次展覽與北宜高通車有所關連性,顧名思義,北宜高通車,對於過去交通不便的宜蘭而言就是開大門,反思宜蘭快速開發的意味濃厚。
再者,展覽地點也具備特殊意義。港邊社區是社區總體營造的績優社區,而其環保訴求更是突顯出宜蘭始終保有「環保」與「文化」(地方)的基本優勢,而且是在北宜高速公路最末端出口附近的生態保育社區,生態環境豐富,候鳥留鳥與海邊溼地生態都是非常的珍貴,但工業文明是無法製造出來,更顯其重要性。臨海的自然生態與漂流木所提供源源不絕的創作材料,更是當地作為創作區的一大優勢。
最後,「開門之前」對應出「門之內」有什麼,「開門之後」會遇到如何的問題等等。陳世強在開幕座談會所言其構思兩年的藝術創作,希望宜蘭縣內藝術家能合作合群互助的方式共同參與一個有意義的展覽,似乎也隱含著縣內藝術家缺乏共同合作創作的氛圍,而沈東榮在「宜蘭在地經驗與新藝術的對話」一文,更是直指各種宜蘭縣限制當代藝術的不利條件,筆者前述台灣各地的藝術村、藝術文化館、鐵道藝術網絡等多元前衛的藝術發展,在宜蘭都不復見,有趣的是,宜蘭的藝術家或知識分子卻都非常了解當代或宜蘭之外的藝術發展狀態,因為以前宜蘭並沒有大學,所有年輕學子都要遠離家鄉異地求學,陳世強那些狀似尋尋覓覓的腳足,也許也是一種長年在外尋覓回鄉的遊子心境,回到宜蘭縣,這些年輕的藝術家到底希望引導什麼樣的訊息。在這個以生態環保為訴求的模範社區總體營造社區,十七位藝術家共同在這裡與居民共同創作,一種前所未有的結合,選擇各種較為自然的「貧窮」材料,讓藝術創作屈就於現場的各種狀況,隱藏在社區居民的環境中,隱藏在思索社會發展的議題底下,藝術的型態似乎是退位的,但是這卻是一種最激進的創作,最有力的展演,過去宜蘭未曾出現,我們晚了黃華成四十年,又何妨。
回到藝術的環境,我們不能僅死守「畫廊」、「美術館」的空間,這是包袱,若能將總體環境視為一個巨大的裝置環境,則各地方興起的鐵道藝術網絡、地方文化館、各種藝術村、街道、人行步道、社區生活空間等等,能夠發揮與創作的場域將是無可限量的多元。「開門之前」不但宣告了北宜高速公路的開通,其實也宣告了宜蘭當代藝術與地方文化環境結合的模式,這是宜蘭文化與藝術的「開門」,經由退位的藝術展現前進的創作以及活生生的藝術與生活氣味。回頭一望,公民美學不就在那裡嗎。
註1:
陳碧琳。2006。〈藝術退位、生活向前 尋找宜蘭的貧窮藝術〉。《開門之前:裝置藝術展》,6-8。宜蘭:港邊社區發展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