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內含裸露作品圖片，敬請留意）

 

 

關於「裸」和「色情」的聯想

 

在西洋古典油畫中，裸女常是著名畫家的創作主題，這些豐腴女性有的全身赤裸，有的半露酥胸；有些迴避觀看者的目光，有些則眼波流露無限嫵媚。根據約翰．伯格（John Berger）在《觀看的方式》中第三章分析，大部分的西洋古典裸體畫，除了由戀人目光所投射出來的作品以外，可以被簡單分類為「赤裸 / 裸體」，前者有兩層積極的視覺價值，不但挑逗人們窺探性慾的潛意識，也使人感嘆性慾機制的簡單明瞭。

 

我認為，「赤裸 / 裸體」的分別在於關注元素。裸體是單就主角的外表而論，為物理性表述方法，赤裸則包含更隱晦的心理作用，或指涉主角所處的情境。這段心理作用可以同時在模特兒、藝術家與觀看者三種角色間流轉。赤裸是做自己，是除去一切偽裝，用最原初的意念面對藝術家繪製，以及觀看者所處的多重時空。不僅是被觀看者，觀看者也同時被勾引出赤裸的慾望，而深受繪畫所吸引。而若論主角所處情境，則可舉〈蘇珊娜與老人〉（Susanaah and the Elders, Tintoretto）為例，畫中剛沐浴完的蘇珊娜望向鏡中，愉悅地端詳著自己的胴體，完全沒有意識到老年男子正在旁窺伺，可見此裸女正處於赤裸且手無縛雞之力的處境，恐隨時遭遇不測。

 

 

令人不敢直視的裸裎：L’Origine du monde

 

赤裸繪畫中最大膽的，莫過於法國寫實主義畫家庫爾貝在1866年完成之作〈世界的起源〉（L'Origine du monde, Gustave Courbet），此畫目前藏於法國的奧塞美術館，不但在19世紀頗受爭議，直至今日雖在藝術殿堂展出，觀眾評價依然兩極。回顧歷史背景，該創作年代中，大部分女體在畫面都被極力展現姣好容貌、潔白透嫩的肌膚，並帶有無暇無毛的光澤，但庫爾貝的這幅畫卻除去了模特兒的頭部和下半身形貌，只強烈地邀請觀者進入該名女性的私處，尤其是那團黝黑濃密陰毛。對庫爾貝而言，“Fine art is Knowledge made visible.”，他不加矯飾地描繪真實，但這個符號存在的真實性卻因其背後的文化意義而顯得離經叛道。

 

 〈L'Origine du monde〉, Gustave Courbet, 1886

 

有些觀眾表示，若非畫作題名為〈世界的緣起〉以及其被擺放的場所，很難不把它與情色聯想在一起，也有許多人表示震驚，因為真實社會中的女性並不被允許流露私處，他們甚至質疑：「這真的是我在看的東西嗎？難道不能再看到些什麼嗎？」藝術史學者Segolene Lemen指出，〈世界的緣起〉1995年首度於奧塞曝光時，觀眾們並不敢直視此畫，許多人在斜前方竊笑或是選擇急急地從旁經過，因為庫爾貝挑戰了世人的既定價值，也就是認為精緻高雅的藝術應盡可能遠離色情，但他卻把它這兩者的衝突帶到最高潮，所以爭議重重。

 

此畫除了真實性與藝術價值被挑戰之外，觀眾可能更關心的是：畫中的模特兒到底是誰？因為庫爾貝只留給我們很純粹的女性生殖器官，是極具張力的刺點，卻同時缺乏任何線索讓我們去解讀這幅畫所延伸的意涵。也就是說他只「呈現」而非「展現」了世界的起源，這道開口不該如靜物畫中的物件，他得與一個有意識的生命產生連結，或許這也是為什麼盧森堡行為藝術家Deborah de Robertis於2014年在此幅畫前演出，當庭張開雙腿裸露會陰部。「我是緣起，我是所有女性，我希望你認識我，緣起像是流水，也是生命的創造者」表演時這句獨白不短反覆播送著，現場巡邏保全立即上前擋住Robertis私處，阻礙表演進行，但仍有不少觀眾鼓掌叫好。

 

 

在鏡頭下觀看裸體　更加真實抑或情色

 

古典繪畫雖然能再現真實，但終究不敵攝影術來得強而有力。同樣在19世紀，1839年攝影術發明後，它從單純紀錄人像、事件，進而演變為攝影師內心狀態的闡述媒介，其中，在情慾表達方面，相較於西方藝術的開放，東方尤其華人社會始終是相當保守，所以任航的出現也就更加突出，他又被稱為軟情色攝影師。

 

恰巧是在前年此時，我在《攝影之聲》雜誌實習時接觸任航的攝影作品，當時正在整理春季展訊，遇上荷蘭的Foam Museum將展出他于2016年獲Unseen Outset單元攝影獎的作品。出生中國的任航，創作多以挑逗詩意的裸體影像為主，輔以動物及花草，打破傳統「性」禁忌，用赤裸身軀勾勒顛覆常態的形與色。當時任航的得獎作品被我編輯在官網首頁，分享到臉書粉專時竟被系統下架了，並有一名讀者在下方投訴，認為此照片有害風序良俗，使我和其他編輯群哭笑不得，我們只好以下圖的處理方式重新發佈。

 

當下深刻體會到：「逼真事物」，或說真實事物，多麼容易在媒體之間挑起情緒與誤解。藝術和色情的界線到底在哪？如果它是色情，就不值得被觀看了嗎？又或者是因為它情色的價值而該被受到重視？

 

遭臉書下架後我們再度貼文

 

回顧當時心情，起初設置照片時，我只被畫面構圖所吸引，並沒有聯想到女性被觀看可能進而遭受剝削的層面。反觀留言讀者也是女性立場，仔細一查才發現是台北知名獨立書店的店主，念藝術出身的她對於藝文領域並不陌生，想必也有裸體藝術作品的觀看經驗，但或許也是因為熟悉，才會懂得運用批判的角度去駁斥這幅作品的藝術地位。畫面中雖然模特兒擺弄的姿態並沒有特殊的性暗示，只有鮮紅的艷唇與瞪著觀眾的雙眼比較帶有挑釁意味，加上這些女體的拍攝者任航為生理男性，這層男女性別差異恐怕更引人質疑他的拍攝意圖。不過，編輯同事卻認為，任航對於身體的擺弄是有趣的，有別於古典繪畫中裸女的單一姿態，他不只拍女性也拍男性，挑戰了觀看者對身體的想像，並不是要特別呈現女體，但這位讀者因為太在意身體的裸露，反而把自己侷限在男女的框架中了。

 

任航在荷蘭Foam的個展作品「Naked / Nude」受部份讀者抨擊

圖：Foam Museum

 

 

參與比呈現更加赤裸　從內容寫實到媒材寫實

 

從古典裸女油畫到近代裸體攝影，庫爾貝與任航都用「裸體」挑戰觀看者對性和性慾的污名和恐懼標籤，除了畫面「內容」寫實性，我最後想談的是以寫實「媒材」操弄性慾的創作—蔣鵬奕的攝影。蔣氏受法國超現實主義哲學家喬治．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著作《情色論》啟發：「情色是問題中的問題，在所有問題中，情色最神秘、也最遙遠」，以攝影手法表現隱晦的文藝情色。去年初曾在香港刺點畫廊舉辦個展：「不知羞恥」，展出三件最新系列「消融」、「在某時」（2016-17）、「海洋匹配太陽」（2017）。位於黃竹坑工業大樓頂樓的刺點畫廊，擁有7000平方公呎偌大空曠明亮的展場，展牆上的攝影作品卻表達一幕幕親暱、晦暗、不易被公開的個人情愫。觀者得以在這些抽象影像中，窺探藝術家試圖重現的色情時刻。

 

「消融」為小尺幅的作品，蔣鵬奕透過即顯膠片翻拍色情照片，再將色情照片移膜消融至抽象載體之上，最後用細小的釘針撐起這些附有影像的色膜，並封存於白色的畫框中。乍看冷靜內斂，事實上，利用平面轉進立體的形式，表達高潮澎湃的個人情慾。此外，這段翻拍過程也突顯了攝影的可被複製性，運用不同載體和媒材開創迥異的詮釋空間。

 

蔣鵬奕攝影作品〈在某時〉圖：Blindspot Gallery。

 

位於「消融」展牆後側的系列作品：「海洋匹配太陽」，也是利用翻拍、即顯膠片的創作，只不過這些影像在成型前，曾受到暴力破壞，而留下爆炸式的線條。你能隱約看到裂痕下或坐或臥的胴體與肌膚接觸，這些挑逗情色的元素被裂開的傷疤牽制，像是瞬間爆破的情慾流瀉，或是靈魂超越肉體侷限的嘗試。

 

有別於「消融」與「海洋匹配太陽」，「在某時」是較大尺寸的攝影作品，與其說是攝影，更好比光繪畫。藝術家利用螢光紙與4*5膠片，在暗房當中來回拍打、滑搓，在畫面留下一道道忽隱忽現的線條，搭配迷幻色彩，呈現撲朔迷離的氤氳感。

 

從早期於室外生活場景中拍攝「萬物歸塵」、「發光體」，到漸漸轉入室內記錄「不被註冊的城市」、「曾經是某人的物品」、「自有之物」等系列，此次展覽中，蔣鵬奕將空間轉換到更加促狹的暗房。不難看出藝術家的鏡頭與被攝物體愈來愈親密，視角也放低，維度趨於細小。空間與維度的轉變讓蔣氏得以貼切地揭露私密情慾，並探索人心潛藏的空虛幻影。在地方感與隱私感漸失的當代，如此細膩的光影描摹似乎更能表達出人們內在孤寂的深淵。

 

其實蔣鵬奕的作品情色擬真程度更高，但畫面因受到損毀顯得抽象複雜，巧妙掩藏了原初動機，若沒有文字解釋創作過程，它們的視覺衝擊力反而不及庫爾貝與任航之作。「裸體」離不開「情慾」，但情色之所以令人又貪又怕，是出於其同時蘊含生命和死亡的雙面特性，可以載舟亦可以覆舟，成為各種視覺藝術不斷嘗試突破的禁忌，產生藝術和現實道德的衝突，或許也是其最迷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