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塵—攝影師馮君藍牧師專訪
作者:劉蘭辰 08/12/2020


圖片提供/馮君藍

 

週日早晨的教會,人手一本聖經,靜待禮拜開始。馮君藍坐在前排,他的長卷髮後攏,身著白襯衫,外搭棕色西裝外套,留著落腮鬍,神采奕奕,待唱詩班樂聲方畢,便走上台前,開始向教友分享聖經中關於「復活」的篇章,緩慢沉著的語氣中顯現出虔誠的信仰和教友們親如手足的關係。這是大多數人所熟知的馮君藍:士林雨農路基督教禮賢會有福堂中,大家所敬愛的阿藍牧師。

事實上,他還有另一個身份:攝影師馮君藍。「我不是一個為藝術而藝術的人,攝影純粹是為了傳遞信仰,讓更多人了解基督信仰對宇宙、人類的想像。」對他來說,攝影只是傳福音的另一種方式,而非製造議題的手段。

「和光同塵」攝影個展,作品系列包含《微塵聖像》、《肢體》,與《草芥》,反映了藝術家以宗教叩問生命的種種哲思。

馮君藍生於香港,3歲時隨傳教的父母移居台灣,學生時期念的是美工科,畢業後曾做過一陣子美術設計;然而,或許是感受到上主的召喚,讓他在三十五歲回到校園,進入台灣神學院攻讀學位,爾後承繼父業,成為一名牧師。攝影工作則是他在二十四歲時結下的緣分。「當時為了進中國旅行,跟別人借了相機,就開始攝影。」那次旅行沿途所留下的記錄受到「夏門攝影藝廊」負責人簡永彬鼓舞,於三年後辦了首場攝影個展:「小孩與名叫愛莉絲的蝴蝶」,其中幾幅作品如今還能在有福堂看到。回想過去與現在的攝影心境,馮君藍認為當時雖然青澀,但更能直覺地表現與創作,充滿爆發力。

若認真追溯攝影進入人類文化的歷史,它一直被視為侵略性甚高的媒材,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甚至曾言攝像好比獵影,一個個攝影師正如手持槍械的攻擊者,裁減被攝者的生命片段,正因如此,許多宗教莊嚴之地禁止拍照錄影。作為一名攝影者,馮君藍對此亦是深感糾結,他能欣賞街拍攝影師布列松,或報導攝影家阮義忠的直接捕捉,卻因生性內向退而選擇「擺拍」,藉由與攝影者告知、溝通後再完成影像。「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攝影不是一種創作,因為並不是我照的」,要不是有好的光線、適合的模特兒、到位的服裝道具,也無法成就這一幅幅震懾人心的圖像。換句話說,這全都是智巧不及而韻味天成的,似乎非藝術家自我中心出發的產物。

除去媒材考量,攝影紀錄本質其實是一種類宗教信仰,「它是跟時間抗衡的藝術」馮君藍試圖給了個小小的註解。人們藉由影像標記一段時空,想盡辦法保存下來,只為了告訴未來世界這個時刻曾經存在,且極具意義。時間雖然難以計量、變化萬千,但自古至今,無數人類企圖打破限制,甚至想盡辦法延續生命。因為意識到侷限性,信眾虔誠禮佛敬神,以續來生;攝影者則拍攝物件,凝結瞬間成永恆。

展覽主題「和光同塵」來自老子《道德經》中「道」與世界的關係,馮君藍將其與《聖經》約翰福音中的「道」與世界的關係做聯結,帶領觀賞者反覆從照片外在表象,交流個人內心感受,領略萬有和無限的超然經驗。影中人物皆是依據上帝形象被創造,他們雖帶有靈光與神性,但仍表現出脆弱與不堪的一面,這也正反映了人生而為人的矛盾和無奈。

三個系列當中,尤以《微塵聖像》拍攝歷程最久,作品也最多。每一幅作品都對應到聖經故事中的一名角色,巨量的人像創作除了要表達不同形象的人物,也強調聖經不若大多數哲學家是單人鉅作,成一家之說,它是集結眾人智慧、橫亙歷史長河的寶典。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粒微塵,藉由時空將彼此編織成冊。同時,因為每個人都各有弱點、困惑與罪惡,但又渴望受到上帝垂憐,於是不斷在黑暗與光明兩種立場之間糾葛,這正是馮君藍想表現的生命張力。

照片中每個人物在黑白色彩與氤氳光線下,面對侷限與苦痛,表情或者肅穆,或者憂鬱,看似在揣想或是思慮著,極少數帶有舒坦的笑容。除了傳統底片感光時間較長,所以模特兒僵持不住微笑,或許也跟馮君藍的生命記憶有關。

馮君藍幼時常犯氣喘,嚴重時必須待在家中自學長達一兩個月,半夜裡發高燒、喘不過氣,已是家常便飯。因為體弱,幾經死亡邊緣,馮君藍對生命的變動性較為敏銳,比起同齡的孩子更多愁善感。「所以青少年以前,應該說是蠻憂鬱的。」年長後雖然身體趨於健康,但因中年時面對妻子嚴重的產後憂鬱症,讓馮君藍再度陷入情緒漩渦,兩人曾捱不過感情壓力,婚姻瀕臨破碎,但在上帝多次神蹟啟示之下,終於走出幽谷,找回婚姻圓滿之初,夫妻感情越來越好,馮君藍也成為一個開心愛笑的人。

縱使不愉快的記憶已被時間沖淡,種種生命挫折仍在馮氏作品中留下陰鬱的痕跡,反覆印現於影格之上。

有些照片本身即帶有很沉重的生命故事。例如:


The Lord's Handmaiden:主的使女

〈主的使女〉是女主角郭曉雯過世六天前留下的身影。曉雯是福音歌手,在懷孕三個月時發現自己癌症復發,若要開刀必會傷及胎兒,因為過去曾有流產經驗,曉雯不想再失去孩子,最後決定放棄治療,保住這個即將問世的生命。鏡頭下,曉雯沒有即將離世的忐忑,眼波反倒流露出篤定且溫柔的微光。身後的時鐘彷彿預知所剩無幾的生命,與一旁的燭光般凋零易逝。受曉雯之託,馮君藍戰戰兢兢拍下這張作品,透過觀景窗,他完全被這個畫面與故事所感動。「拍攝時曉雯的視力只剩一半,就算她再也看不到,我向她承諾,以後每次有展出,我都會帶著這張照片。」

有些作品則是馮君藍與教友相處點滴的珍貴紀錄。


David the Shepherd Boy-Look up to God :牧童大衛—仰望

外表嚴肅的馮牧師其實是個孩子王,「教會的每一個小孩都喜歡跟我擁抱!」也因此,可以在許多照片中看到純真無邪的孩子們。作品〈牧童大衛—仰望〉中的男孩身著絨布,坐在椅子上身體微傾,下顎上揚,雙眼反射清透無瑕的想望,好像看到靈跡似出神諦聽著。看似靜謐的影像,其實常是馮君藍連哄帶騙,才能捕捉到調皮孩子們的靈動瞬間。「他們跟我特別熟,知道根本不可能把我惹生氣,所以有時候就會拉我頭髮扯我鬍子,到處搗亂,但真的非常好玩有趣」馮君藍性格裡帶有濃厚的孩子氣質,坦然、單純,且對生命各種事物充滿熱情。


Is This The End :終究只是這樣

除了微塵聖像,古典靜物也是馮君藍的記錄對象:〈終究只是這樣〉拍出生命腐敗的必然性,兩條魚癱軟在木桌上,發亮的雙眼瞠視著,也止不住分秒既往。〈溝通〉則是擷取人體手部形象,以雙手的往返,表達溝通中複雜的關係,高高低低、來來回回,在彼此觀照、介入、退讓中,徹底理解雙方內心想法。〈草芥〉是棚外的作品,以光影與大片草原為景,傳遞萬物如草芥,受主照懷,生生不息的意念。「靜物讓我們理解生命現象,藉此反觀自我。」在攝影術發明前,西方具象化的靜物畫便是一大門派,儘管當中沒有任何人物,卻能喚起我們對某種生活方式的想像,也跳脫我們日常觀看這些物象的角度。


Mere Straw-5:草芥

許多人曾在觀賞馮君藍的攝影作品後表達深刻感動,無論是佛教徒、基督教徒或其他信仰的從眾,都有類似經驗。他們說這些照片雖然沒有繽紛的色彩,卻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力量,讓人在作品前徘徊良久,仔細看才驚覺影中實非他人,而是自己。這可能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虛弱、無助、焦慮,但又曾經有柔軟的天真和熱情的好奇心,然而這些生命初期單純的記憶似乎有點遙遠,成年後我們多半被困在業力重重、曲折狹隘的迷宮,找不到出口,所以看到馮君藍的照片時反而會有些心痛、有點珍惜,並讓這些照片協助我們逐漸找回內心最真實的模樣。

或許是馮君藍能夠誠懇面對生命的侷限性,擺脫一切束縛後真實地接納不足,並誠摯邀請觀眾進入那個沒有繁文縟節的世界,看到原初的真善美,所以作品才會如此打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