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藝術開啟?
對於台灣觀光產業的提升,美景的經營成為核心任務;早年由觀光局所進行的各種級別的空間改造在硬體上提供了助益。而近年這種美景的經營成了地區進步的競逐,更成為政治承諾的兌現。各縣市政府無不配合地方需要,以一種訴求「拚經濟」、平衡城鄉差異的想像進行美景的經營。
近年來最值得被關注的是「藝術」兩字,儼然已成了地域經營的新想像。似乎政府相信地域經營只要加上「藝術」兩字便得以推升美景,給於經濟活力的刺激? 以近年全台瘋狂的「地景藝術節」為例,自2001年以來出現了如澎湖地景藝術節後,屏東的半島藝術季、台東的南島文化藝術季、馬祖環境藝術季、桃園地景藝術節、…等等如滾雪球而出一發不可收拾。
風起雲湧的地景藝術節之澎湖地景藝術節
藝術真的有效嗎? 好問題。首先藝術這概念確有「轉化」的魔力;藝術像是一種酵素,能將一種物質轉化為其他。這概念在觀光地行銷上被認為無往不利;例如加上「藝術」這兩個字的「眷村藝術節」,總能將原有「眷村文化節」的參加人數加倍;而地域行銷困難的偏鄉地區,每每舉辦「地景藝術節」時,總是摩肩擦踵,而地方交通造成大打結。2013以及2014年連續兩年的「桃園地景藝術節」都吸引了至少240萬參觀人次,也提升了當地知名度。
美景為何? 以及現代人如何欣賞美景? 這必須回到百餘年前人們開始具備主動控制以及理解外部景致的那些時刻。兩個部份至為關鍵:一為人類由被控制的景致系統如透視圖、暗箱,進化到了如何以光學或是機械視覺工具,主動控制視覺的過程,以及這過程如何改變人認知世界的方法。二為人類所發明主動控制視覺的方式,及它又如何被資本系統、政治企圖所逐步滲透,進而發展成為人類意識一環的過程。
於是人類經驗所呈現的「美景」正是在此交織下形成;美好的景致常是來自於被代理下的結果;透過影像、商品廣告、電影中所代言的美景,而成為一般人好景象。一棵池上田野中的樹木不會是美景,但再加上「金城武」後,池上一棵樹即刻成為「美景」。藝術評論家Jonathan Cray:”人類眼睛在歷史上的一些重要機能,絕大多數被一些新的實踐所取代,在這些被實踐的真實影像,不再需要一個觀察者置身於真實的感知世界做為參照。”於是一方面我們現代的認知性逐步失去真實參照,但另一方面被置入的印象卻又成為真實世界一部份。這認知的衝突,卻也結實地創造了新語言以及給予語言意義組構的機會。於是「美景」這語言的真實景象成了一種「可類化」(analogous)的圖像、一種介在真實以及虛幻所共構的想像;同時,它也是一種在消費系統下所形成的被動字彙。
至於如何「藝術」能成為美景的中的「景」呢? 兩個層面包含其中;一為「藝術」常被認為與「奇景」(spectacle)相等;另一則因為藝術的禁錮性在後工業時代後已被打開,如今藝術的想像則已被「公共化」及「無邊化」,他們多已經成為一種可提供親密想像的內容。
美景的誕生
藝術「奇景」似乎很有效地拉近現代人看待藝術的機會;荷蘭藝術家Hoffmann的黃色小鴨獲得巨大成功的原因,乃在於它們並非作為正常之景的對面,而是做為我們延伸日常想像的某種需要;一方面它提供了過去記憶的填補機會,同時也提供一個想像開啟的可能。研究「奇景社會」的Debole曾觀察到奇景文化的崛起年代恰恰吻合宣傳世代的出現的年代,同時也激發出政治宣傳者利用藝術做為宣傳的手段。在政治宣傳上,提供美景的一方總是竭盡心力思考如何有效的提出「奇景」,以給予觀察方一個難忘的經驗。「奇景」的等待成為現代人想像日常乏味中越界的愉悅,但也讓藝術成為政治以及商業上進行宣傳的好手段。
2013桃園地景藝術節—萬人膜拜的奇景聖物
新時代被引導下的藝術美景
2013年「桃園地景藝術節」中Hoffman的黃色小鴨以以及2016年林舜龍的「永生海」正是一種具魅力的「奇景」,也是政策宣傳下的大作。這大成功下的結果卻也導致了特定區域的交通、停車、垃圾、噪音及攤販聚集等問題,而將原本立意高超的「地景想像」導向了「夜市觀光」。這現象其實縮影了台灣一個無解的觀光困境。由上而下可依序列出一大堆理由及原因:政治承諾下的地方選票生態、視野淺薄的觀光想像、土地意識不高、庶民經濟的急切需要等;但還有一個在需求之間相互呼應的大理由 – 我們多數的人都需要娛樂 – 由跑馬拉松/騎自行車車,到遙遠國度進行旅行。
2016桃園地景藝術節—土地啟蒙還是土地倫理崩解
娛樂在現代文化中代表兩個意義; 一個是留下痕跡的方式,另一則是這種娛樂的內容所具有身心理價值的需要及想像。班雅明所說:“生活就是留下痕跡”,雖其所說的是出現在家裡「內在空間」的痕跡,但何嘗不是試圖填入現代社會中人們空虛心理的「內部」。各種的觀光之旅,就是一個「填空」的題目。
試圖留下「痕跡」的方式在班雅明的年代是購買不同地點的紀念物,置放在玻璃櫃中作為「獵物」的展示;而當代人們的痕跡刻畫技法,則多以社交媒體訊息散播作為展現;一樣獵物、一樣的展示,也一樣的投射權力/階級/財富,但不同的是所使用的媒介已經不同。
現代人留存痕跡的思考及行為模式也大不同於過往,其中之一頗類似生物學中的「集聚」(swarm)模式。根據相關研究,生物「集聚性」行為的表現受制於生物的生理知覺受器構造以及其演化的結果。現代人的知覺受器,顯然已不再是單純的生理器官,而被科技所滲入。人們以手機定位以及瀏覽下的訊息做為身體移動路徑的判斷。於是人們的行為落入一種被引導下的結果。手機以及其他移動式裝置引導了「集聚」效應,它能讓一群人能在短時間內往某方向迅速移動、出現,也能讓其迅速消失。「集聚感」提供安全感,它對於泛泛之交的現代社交關係中產生共聚力,並對個人提供一股虛擬的存在認可。
透過手機以及資訊引導的知覺性,也發展出了一些獨特的現代人性,並發酵出特殊行為模式。對於重度依賴FB、IG、LINE進行社交的現代人,「展示強迫慾」正是他們的病徵。許多人努力收集地點(打卡)作為展示,以為慾望生產或幸福感(euphoria )的宣洩管道。這種「曬」的癮頭是現代人的常態,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收集地點的數量並供其展示,也正是一種個人權力強度的釋出;一個密集展現收集力以及展示內容的人,注定成為社交強人,而備受關注。
哲學家Herbert Marcuse所說的現代文明來自於情慾的大量釋放,而這情慾的釋放卻有一個獨特的時代趨勢,那便是視覺慾望已成為獨霸地位,甚至直接切斷了身體系統中和觸覺/味覺的關聯。根據Jonathan Cray所說,在現代化開始時,視覺客體( 廣告、商品)發展出一種神祕以及抽象的身分,這也導致視覺開始成為獨霸,並獨立地建構出現代人的知覺判斷及其內容。由視覺體系的強勢建立人類知覺的大部分並導致行為呈現畸變 – 人們總窮盡氣力追逐視覺欲望,享受它,並樂於展示它。於是觀光產業中所產生的「專賣」神秘奇景性,其實是一場邀約獵取的盛宴;當一位觀者的視覺征服了這些奇景,並展示它們時,他們瞬間滿足了人們快樂的慾望。
被追逐的奇景
瞬間下的藝術美景
在進入網路及行動裝置時代後,現代人的時間的邏輯已經產生巨大形變。過去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九晚五」時間邏輯,成了一個「0-24」無間斷,一個沒有開始也無起點的新世界時間軸。在這個世界中,人類行為逐步被改造以及定義。
新的時間運作方式定義了現代人的生理以及心理;在生理上,時間長度的放大加大了眼睛以及身體受激的能量;在心理上,時間的壓迫性強化了心理上無法承受單調以及靜止。根據科學的研究,眼睛停留在電腦/手機等待網頁開啟的耐性是2秒,而真正閱讀一個頁面的時間為9-20秒。在如此由準備進入以秒計量的時代,速度成為權力的控制者。
在一個「無耐時代」中,短時間性的掃描(scan)取代了凝目深思的眼睛觀察 – 凝視(gaze)。掃描是在快速的時間流中擷取最大量資訊。一種具有深化意義的美景敵不過大量淺薄企圖的刺激感;一種需要屏氣凝神、全神貫注的文化厚度比不上大量堆疊的圖像感以及刺激。尼采在現代化的初期已經觀察到這個現象,他說:”世界主義的氣息瀰漫在飲食、文學、報紙、造型、品味,甚至風景各方面。此一節拍速度輻聚為最急板;印象以及印象交互消抹:人們本能地拒絕吸收新事物,也不願深刻的認識以消化任何事物…只有外在有所受刺激,他們才有所回應。”
在一個充斥可被觀看的世界中,推陳出新的速度性被認為是以一個超越的手段,而在觀光產業中似乎看到的策略就是更新、再更新;於是無止境的活動、物件、空間內容必須一一不斷被增值及出現,以求其保鮮。在一個順應印象的年代中,印象就只能堆疊再堆疊,而其意義地產出在一瞬間被生產出來了,但也在離場的下一個瞬間消逝殆盡。
我們看到的是藝術、奇景、還是背後的空間
如再回到討論觀光產業中藝術扮演怎樣角色的這個問題時,其關鍵回答就在於藝術提供了滿足現代人類需要的美景元素。「藝術就是藝術」是讓藝術具有全面自由,並在想像力下提供「奇景」的機會。而深知人類心理需要的政府、策展人、商業公司於是賣力的驅策一幕幕以藝術為名的「奇景」出現及變換。現代人類在逐步掌握主動視覺 – 不論透過照相機、手機、航拍機、或是「Google之眼」來觀察這個世界的脈動時,要他們丟掉這樣強大的工具,或要他們放棄以「遊蕩」的身體以及眼睛來體會這個世界,已經不可能了。在現代文明中,人們只會看到交織下的奇景,而再也看不到它們背後的空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