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這裡,就是河堤〉陳若軒與興隆D1社宅
和陳若軒約訪的午後十分炎熱,我坐在便利店內,人未到聲先至,聽到若軒爽朗的聲音,一身便裝搭配墨鏡帥氣的她閃進店裡,與閒坐在角落的居民大方打招呼寒暄。她似乎已成為興隆鄰里街角熟悉的身影,成為這個社區的一份子。
創作起點與困難點
陳若軒從2019年五月開始進駐興隆一期一區社宅旁的安康平宅,參與社區活動、拜訪照顧鄰里長幼的社會局人員、以及認識正準備遷移的居民們,擅長拍攝工作的她直言:融入新環境向來都不難,困難的是如何取得信任與維持關係。「我當時頂了一頭藍色短髮,認識了社區中另一位紅髮少年,就是因為他,讓我遇見更多人。」若軒回憶道,她口中的這位紅髮男孩為自己開啟了各式各樣與安康平宅的緣分,同時她透過崔媽媽基金會,陸續採訪並拍攝了施媽媽、夏姨、盲眼老夫妻、財神炮家庭、日式料理店春美兄弟檔,以及詩詩和媽媽,成為作品〈過了這裡,就是河堤〉所勾勒出的整個模樣。
整個創作計畫有文字、照片、錄像、聲音與VJ表演等綜合面向,照片左起為團隊夥伴王榆鈞和吳亞林。攝影師:黃毛
這個採訪工作歷時半年,由陳若軒負責統籌,她還找來了一群書寫夥伴,包含詩人葉覓覓、劇作家吳俊佑、散文作家劉宜芬,三人用不同風格的筆調勾勒真實存在而又即將消失成為記憶的故事。整個創作計畫有文字、照片、錄像、聲音與VJ表演等綜合面向,聲音詩人王榆鈞、台灣當代電子音樂團體ALLO Music Project、川彡影像,以及音樂人,同時也是Two months per year的創辦人兼主廚吳亞林,都是團隊成員。
陳若軒表示,由於過去製作專題攝影工作經驗,讓她意識到文字與音樂的重要性,所以此次藉由主觀的文字與敘事性的音樂,搭配影像,試圖帶觀者跳脫平面框架,達到一個有血有肉,能穿梭時空的真實。
VJ展演那晚,觀眾擠滿了小小的室外羽球場,這裡也將在新的公宅落成後隨著舊平宅一併被拆遷,成為歷史。攝影師:黃毛
從立體世界擷取了一個維度
陳若軒目前本業為攝影師,但大學和研究所念的其實是金工與立體設計,這些學習賦予她格外敏銳的觀察與邏輯,也許正如若軒戲稱:「離開學校以後,我決定從立體世界擷取一個維度」,立體的訓練讓她更能用攝影撐出具有張力且動人的結構。
談起安康平宅的駐地創作,陳若軒認為這些記錄下的都只是萃取出來的一則則註解,一塊塊生活碎片,如同計畫最後出版成盒裝的攝影集,由數張照片組成,集結文字收錄在盒子裡,希望抓住台北都會中的族群差異性,以及興隆社宅所期待的混居模式,並展現創作團隊的多元,將所有事物都因這塊地區而串起連結。若軒坦言道:「時間太短無法記錄全部,也不能代表整個社區。」但這也是搬遷的現實,得抓緊機會向過去道別,搬得動的成為行囊,搬不走的變成回憶,時間在行走,永遠也留不住。
拍攝期程有七個月,起初,陳若軒一直搞不清楚自己做到底要傳達什麼?必要性在哪?她在札記上寫下:「這是一個介於揮別與出發中間的狀態⋯⋯,以有形與無形的方式告別過去種種發生,理解構築記憶與對記憶的想像。」迷茫探索中,直到某天她幫忙盲眼老夫婦搬家,在巷口聽到阿公說的那句話,突然間一切變得豁然明朗。
依循著河堤的概念,錄像開始的場景從河岸旁告別家屋出發⋯⋯。
過了這裡,就是河堤
阿公是後天失明的,他扶著若軒的手緩緩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伸手指向前方說道:「從這裡開始就是河堤。」然而真實世界中卻放眼盡是樓房,難以想像過往曾是一片鄉間田野,但阿公的腦海裡內視的景象,田野河流這個記憶卻依然鮮明,陳若軒當下驚覺到這便是創作的意義,「他的表情是他確實記得而且分外重要!提醒著我,我或許也見證了一些現在平凡但放在未來卻彌足珍貴的事物。」此外,她還特別喜歡「河水」的比喻,追憶似水,移居的歷程就彷彿是冒險過河,而河的彼岸是無盡的未知。
首先是施媽媽與夏姨,她們在平宅遷移的這段期間都失去了至親,施媽媽哭得痛徹心扉,夏姨則不斷燒紙錢撫慰亡靈,傳遞思念。畫面隨著豔紅爐火與飛灰翻騰,轉而融入社宅另一頭的財神砲,鏡頭關注著赤焰炮火點燃、衝刺、爆破等一連串灼熱的試煉,火苗後方有些影像模糊了,有些記憶卻變得鮮明,隱隱跳動著,透過焚燒接續新的生命循環。「我把我最初遇見的紅髮少年切入此時的鏡頭,他彷彿重生或介於重生之間,萌動徘徊著要前往的方向。」陳若軒說。
少年躊躇在十字路口,生命力旺盛卻心緒迷惘,這些困境可以回推到原生家庭,於是影片揭示了不同個體的身體傷疤,象徵家庭留下的印記,畫面近距離摹寫社區中多個人物的肌膚脈絡,探索那些埋藏在細紋中的心事。最後,錄像講述了詩詩和媽媽、春美兄弟檔的故事,是關於親情手足,也是關於生命相互依附又傾軋的想像。
整部錄像由作家劉宜芬寫下註解:「在一次墜落的過程中,我做了一個記號,為的是兩億年後經過時能看見它,艱難的都不是如何出發,而是揮別。」
帶不走的家當,收錄不完整的時光
〈過了這裡,就是河堤〉結合「人物訪談」與「環境蒙太奇」兩種敘事方法,前者是具體的故事,後者則是陳若軒對整個安康社區的感受,她試圖將這些影音片段用理性又不失感性的方法鋪排,為記憶建檔,向更多人傳達這個社區平凡寫實又珍貴的生命故事。
許多人在受訪後依然在各自的生命軌道上運行,有些人遷離了安康社區,有些人遷入了興隆社宅或附近的舊房子。
隨著拍攝,居民陸續搬遷,許多積累多年的家當帶不走,必須難為在取捨之間。面對一片混亂,他們只好放棄部分的家當與太瑣碎的回憶,棄置在空屋中,成為詩人葉覓覓為計畫寫下的景象:「空屋並不是空無的。即使所有家具脫離了,主人搬遷了,積聚在角落裡的能量還是會繼續滯留。」
除了鏡頭外,鏡頭之下的取捨也有缺憾。陳若軒表示錄像中少了年輕女性的身影,她認識了許多住在平宅的女孩,也採訪了許多,但遇到敏感的問題卻總是無法進一步討論,也就沒有拍攝。「我一直都是很保護女孩子的人,所以先入為主認為她們是脆弱的,有些問題就不敢問。但她們其實很堅強,完全能獨當一面!」若軒無奈地說,而有些訪談則因為隱私或複雜的個人生命難題,只能放在她心底,無法收進錄像中。
陳若軒回顧歷來創作的紀實案,這個社區最令她放不下也離不開,她似乎已成為興隆鄰里街角熟悉的身影,成為這個社區的一份子。
之後的生活呢?
事實上,許多人在受訪後依然在各自的生命軌道上運行,有些人遷離了安康社區,有些人遷入了興隆社宅或附近的舊房子,大家都還在和未來拚搏、與未知並行。若軒深刻體會到七個月拍攝太短暫,而自己能做的僅有陪伴、攝影,以及祝福期盼著改善。
〈過了這裡,就是河堤〉紀實案的不確定性與豐富度讓陳若軒有許多收穫和反思,卻也特別令她放不下。雖然不捨,拍攝計畫還是有結束的一天,她無法說明自己對安康帶來多少改變?留下多少影響?但她已經決定好,暑假開始要與安康社區的兒少陪伴團體「微光盒子」合作,教授孩子們攝影課程,把鏡頭與記憶結合的力量繼續傳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