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一座島或成為一座島
作者:劉星佑 26/03/2019
「世界越快,心,則慢」的廣告距離現在似乎有點久,廣告標語中,心與世界的「速度」如此引人共鳴;速度似乎是無法避免的當代生活情境;「無界的島」是洪韵婷繼2016年「度」(Do/Trough/Measure)後所舉行的個展,倘若「度」如展名一般,是一個以人為尺度,概念圍繞在度量、經過與測量的展覽,那「無界的島」所展出的六組作品,則在上述基調中,更幽微卻也更直接的,將明明可以被測繪,但卻難以被感知的速度,如其所示地並置在展場。全球化下的都市,可以說是發生作品想法的場景,然而創作的契機與探討的內容,則在洪韵婷的移動與停滯之間所萌生,現代化下的情境究竟為何?究竟情境本身的變動,或是情境之間的轉換,身體如何感受?更甚者,如何意識到「適應中」與「調適中」?
 

洪韵婷:換日線,塑膠布、植物、影像投影,尺寸依場地決定
 
 
意識—非地方
 
「你人在哪?」、「你那邊幾點?」、「你在幹嘛?」在這些日常的問答中,不自覺交融了以人為尺度的認知,然而現代生活情境中的時間、空間與事件,常常出現「尺度」難以丈量的片刻,因此對於「事實」的陳述,亦充滿著變動的需求,與對位的認知。諸如「我在轉車」、「我在公車上」等答覆中,事件的描述取代了一般認知中的「地名」;「國家—時間」或是「城市—時間」的構句,則在附加地名的補述下,才能「準確」的與之對時;與發問者身處不同國家時,異地位置的確認,常常是描述並理解當下行為的前提,因此「我出國了」與「我人在國外」,常常是回答「你在幹嘛?」的第一句前導;在物理的位移之外,生活速度也不斷的成為當代的情境之一;「生活速度」的體驗即事物發生(或即將發生)在我們身上的頻率,也就是我們生活轉變的步調。因此,在最廣泛的意義下,「生活變得越來越快速」指的就是各種偶發事件(incident)湧入我們的生活,瓜分著我們的能量、時間等資源以及對於意義的判斷。(註1)換言之,在「有感」速度的生活中,不只是物理上的速率,情境的轉換與切換,更是速度感的緣起。
 
洪韵婷:《》,霓虹燈,尺寸依場地決
 
 
等待與所在
 
出關、入境、候機、轉機等等過程,常常不在旅人「合影留念」的選項當中,即使這是多數旅人都有過的經驗;然而這似乎是洪韵婷「佇留」最久的所在/片刻,佇留在轉換與切換的片刻之中。《旅行的儀式》彷彿冊頁與窗框,凝視旅行時「集體等待」的弱意義片刻,行李輸送帶區、公車候車站、走去登機空橋、坐在候機室內、抬頭查看飛機班次、出入的閘門等等,該作在入口處,揭開了展場即異地的內裡;《換日線》一作,隔著防冷外洩的PVC布簾,布簾下擺,正放著一盆金鑽蔓綠絨,一半在簾內,一半在簾外,簾內牆上投影,照映出機艙窗外的夕陽景致,日夜交替的飛行,之於冷熱溫差與生理時鐘,在植物的蔓生中成為隱喻,當 「黃昏時刻飛行」變成「飛行在黃昏中」,邊界在作品中成為「所在」。
 

洪韵婷:旅遊書的關鍵字,旅遊書,尺寸依場地決定
 
 
收訊不良?
 
漫遊者(Flâneur)在班雅明對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Baudelaire)作品的研究中,成為更鮮明的角色,隨著交通與通訊媒體的進步,「城市裡漫遊者」將出走城市;馬克.歐傑(Marc Augé)在《非地方:超現代性人類學導論》中區分了「空間」(space)與「地方」(place),認為地方的定義是歸屬感,包含人際關係且擁有歷史性,那麼一個不具歸屬感,沒有人際關係亦非歷史性的空間,便可定義為「非地方」;倘若「旅人的空間」是非地方的原型,《變小的世界》、《旅遊書的關鍵字》與《《》》這三件作品,將是洪韵婷「非地方」的散記。
 

洪韵婷:換日線(局部),塑膠布、植物、影像投影,尺寸依場地決定
 
《變小的世界》由數量不等、大小不同、顏色有別且轉速各異的地球儀所組成,地球儀上的「地方」(地名),被洪韵婷一一抹除,不同的光源,讓觀者在展場中,成為不捨晝夜旅人;倘若旅遊書是一種文化再現,當中隱含著異國情調的想像,與想像的異國情調,《旅遊書的關鍵字》一作劃記出時序錯亂的語境,如何在各國的想像中(旅遊書中)上演。以書名號為作品名稱的《《》》,節錄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在其著作《陌生人的慰藉》裡,引用義大利詩人Cesare Pavese的詩句:「旅行可真是野蠻。它強迫你信任陌生人,失去所有家庭和朋友所帶給你的那種習以為常的安逸。除了空氣、睡眠、做夢以及大海、天空這些基本的東西以外,什麼都不屬於你。」洪韵婷透過LED霓虹燈,彷彿用光在牆面書寫一般,觀者自然呈現出閱讀般的姿態,部分單字諸如brutality、Nothing、balance等,被藝術家拆拆解成若干線條,以倒影似的狀態,幽微地書寫在基底上,彷彿註腳與謎底一般。
 
昔日「城市裡漫遊者」在今天將變成「全世界都是我的供廊街」;今日的漫遊者在旅行中重疊著「非地方」與「再地方」的姿態;如同洪韵婷藉由作品鬆動文字、知識與訊息,「收訊不良」的現場,闡述著世界在地方/地名/文字的消除中,成為一個空間,但又在訊息的散逸後成為一個異地/詩意;知識在複製與傳遞的過程中失去意義,收訊不良的時刻,便是重新觀看這個世界的時刻,而洪韵婷保持「搜尋中」。
 

洪韵婷:《》(局部),霓虹燈,尺寸依場地決定
 
 
懷舊?當下!
 
斯維特蘭娜‧博伊姆(Boym.s.)在《懷舊的未來》,提及一種對現代狀況加以批判反思的傳統—「外現代」(off—modern),當中隱含著一種懷舊:批判現代對於新的迷戀,也批判同樣時興的對傳統的重新發明。外現代主義的傳統中,反思與嚮往,疏離與溫情並行不悖;「無界的島」一展中的作品充滿中介的特質,捕捉著各種邊界意義與速度感知,而這樣的中介特質,正是面對全球化與現代化情境外現代姿態。《輪上風景—移動的邊界》一作在展場外,呼應著場外既有的地磚材質,自成一個個可移動的板塊或島嶼,「可移動」是「無界」的前提,而成為島嶼是開啓移動的方式,也是重新面對與認識世界的契機。在「自動導航模式」的日常中,洪韵婷感受到自動導航模式,兼容逃逸和安逸的狀態,測繪著日常並與之相處;成為島嶼,才有距離漫遊,離開日常才能走入生活。
 
 
 
 
 
註1:
趙偉妏譯,John Tomlinson著,《速度文化:即時性社會的來臨》,新北市:韋伯文化國際,2011年,頁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