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之後機械的東西進去暗室透視製圖方法當中,可以藉著透鏡把影像拉進來之後,一個反射鏡在上面,可以透光去畫出來,這跟相機已經非常相似光。相機(camera)這個詞其實最早就是房間的意思。影像跟空間一開始真的是同一件事,暗室攝影,暗房叫做camera obscura,obscur是黑暗的意思,Camer以前在拉丁文裡面就是小、在高頂的一個房子。而那個房子裡面出現的camera obscura影像,現在就變成相機。當各位拿著相機拍照,每一張照片都是小小的空間,都是投影在你的手上的這個小房間裡面的東西。
這是1826年左右攝影史上第一張照片,看得出來粒子非常粗,幾乎沒有所謂的細節,要不就是全黑就是全白,那時候的感光、化學技術沒有灰階可言,曝光要曝很久,所以影子一下在左一下在右,只有一直都曬到陽光的這塊是全亮,其他都黑掉。最早的這批相片必須放在一個陽光普照的地方,需要放很久的時間。也因為這樣,就剛好變成一個記錄城市空間最好的媒介,因為光線不夠它沒有辦法拍室內,它也無法拍人,因為人要在那邊坐幾個小時,所以就被運用拍戶外。19世紀是整個空間進入現代化過程的一個轉捩點。這張拍攝於巴黎某處的照片,時間是1838年,通常被說是有史以來首次有人被拍到的相片,你可以看到這其實是一個密度很高的一個城市,這邊都是店家,每個都拉起帆布在騎樓做生意,跟現在一模一樣,雜貨店、水果攤。這人是一個正在擦皮鞋的人,也因為他擦皮鞋,所以停在那邊很久,其他地方沒有人是因為他們的活動沒有被捕捉到。
馬維爾(Charles Marville)是19世紀中期巴黎的官方攝影師,當時攝影位居一個壟斷的、重要的、門檻很高的位置。馬維爾記錄到巴黎從一個中世紀發展出來,成為密度非常高、道路紋理非常複雜、不規則、有機的生長狀態。當時的拿破崙三世時的都市計畫師奥斯曼(Baron Georges-Eugène Haussmann),他在巴黎建設大的、放射狀的大道,基本上把巴黎做了全城的都更,變成現代化的都市,當時的地標凱旋門,所有放射狀的大道都可以看到。還記得我們說的「看到」這件事嗎?從這些規劃就可以知道巴黎會有兩種脈絡:一個是這些小巷,連在一起或連不到一起的,這是第一層;第二層是穿過它的、大的東西,這絕對不是同時發生的。如果一開始就規劃有這些大道,那底下絕對不會長這樣,我們現在看到城市裡有大的格子狀的道路,有時候大的格子裡面有小巷是彎彎曲曲的、是小的或是不通的。那些小巷大概都是比大路還要早先出來;這種都是舊的、當初認為是狹小、不衛生、陰暗的街道。當時髒亂不衛生的街道跟下水道是這個城市很大的問題,有著非常高密度的人口,是非常糟糕的空間環境,因此造就了一批不滿的暴民。暴民在城市裡面阻擋街壘,有過好幾次暴動。直到奥斯曼決定開大道讓陽光、讓水、讓補給可以進去,這也是讓軍隊可以進去,其實就是讓城市的控制可以進駐。
而這種要把充滿人的、狹小的、擁擠的地方「打開」,也就是變成現代化這件事,即是當時一個共通的主題。當我們在說啟蒙、除魅、透明化,這種現代化的方法充滿了對於空間跟影像的隱喻。啟蒙是因為是黑的看不到,然後要除魅,將它透明化。這些其實都是在談如何把看不見的東西變成看得見。因為看得見,它可以被管理、被操作,變成可以控制的東西。
這是當初巴黎歌劇院前面的空間跟後來打開之後的大道。當初奥斯曼記錄的地域空間,有沒有發現都沒有看到人?這裡看起來鬼影幢幢的並不是照片不清楚,而是這裡就是人跟車的軌跡。如果看同一個時代的印象派繪畫,那時候的街是這樣子的,你可以想像,剛才的每張畫面,其實應該都是充滿了人,是不一樣的。不同的媒介就出現了不一樣的對空間的詮釋。這個是莫內(Claude Monet)的作品,他對於空間有著顛覆性的看法。他受到了攝影術的刺激,當攝影可以拍得那麼真實時,繪畫要畫什麼?你不能比攝影更真,那怎麼辦?繪畫的意義、價值在哪裡?莫內認為,他畫的其實不是某個對象物的物件或人,他畫的是「中間」這種空間。這就回到我們一開始講的看空間:我看的空間不是那面牆,而是中間那看不到的東西。那會是什麼?這就是他畫出有名的《印象日出》(Impression, soleil levant),被人家取笑只是一個印象而已。可是他不是要畫日出,而是從某點到某點中間所有的空間,而那個空間裡面包括了光線、氣溫、顏色、煙霧等等。
電影
到了工業時代的媒介,也從製圖、攝影,然後到了電影。攝影技術發展迅速,很快就有人像攝影,到了電影的階段時當然就可以捕捉到動作的連續畫面,所以盧米埃兄弟(les frères Lumière)拍的巴黎就會跟馬維爾的巴黎或莫內畫的巴黎有根本的差別。盧米埃當時拍他自己家的工廠,攝影機固定放著,拍攝工廠下班時所有人走出來的畫面。1927年前後開始有一批專門在拍空間和城市影像的電影,由魯特曼(Walter Ruttmann)拍攝的電影《柏林:城市交響曲》(Die Sinfonie der Großstadt),是一個多小時的默片,當時還沒有配音,整部片是以半紀錄片的方式記錄柏林。一旦人們發現用相機、攝影機可以記錄動作,很快這些器材就被架到所有你想像得到的地方。《柏林:城市交響曲》鏡頭就放在火車上面,火車是城市空間現代化很重要的象徵,代表了新的速度、居住空間與工業的連結、都市擴張等等。人們可以開始有長時間、快速移動的經驗是從這年代開始的,而相機、攝影機試著捕捉這個經驗。畫面一開始可以看到從田野景觀慢慢進入到農村,然後逐漸接近城市,從住宅開始到工業區或高層、高密度的住宅,然後以一個非常戲劇性的畫面,幾乎是慢動作地進到柏林中央車站。這部片像是呈現了一個城市發展核心的剖面。而如今,我們沒有接近城市的經驗了,是直接「融入」(merge)而不是「到達」(arrive)。
如果各位對電影熟悉就會知道,電影會有定場鏡頭(establishing shot),就是電影開始會用一連串的畫面去介紹空間在哪裡,然後帶領你去認識故事。我們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經驗了——亦即慢慢地到一個地方停下來抵達中心;反而很多時候電影的定場鏡頭是從外太空zoom in,直接降落、而不是接近到城市裡。另外,還是默片的年代就已經把攝影機架上飛機,我們在駕馭聲音之前就開始飛,還沒辦法處理最基本的聲音要求,影像就已經上去了。電影是1890年左右才發展出來的,這是1927年等於是30年之後,攝影機就已經上到飛機了。第一部飛機是1903年出現的,所以在15至20年內飛機就成為攝影或戰爭用的工具。
地理認知
進步的科技和這些記錄的方法,開始把我們對城市的認知往外擴散,從市中心藉由車輛、甚至飛機拉到三維空間。也有另一種說法是:我們認識的城市已經變得無法掌握,變成一個複雜而巨大的機制化城市。1957年左右,當初一批巴黎前衛藝術家試著用反抗體制的方法來談城市的記錄可以用什麼形式,例如德.波(Guy Debord)所謂的情境主義(situationism),他設計的「巴黎心理地理學指南」(Psychogeographic guide of Paris, 1955),認為地理學不是按照實際的客體去呈現,而是用一種心理的方法,比如在漫步的時候,對某個區塊所產生的意義是心理上的,對空間或地域的認知或認同,並非是實際上空間的意義。所以這些箭頭、方向其實是抽象的,不是實際上空間的位置,而是心理概念上人如何編織自身的日常生活或對城市的認識,也就是說我們在用個人化的方法去對抗集體化,這就像是我們在臺北市裡常在地下移動,我們對城市的認識其實是一個一個小小的島,一個一個移動的點的片段,連接的空間是不見的。
另外,美國MIT的學者林區(Kevin Lynch)也認為:我們對於城市的意象是一些藉由空間的連接區塊地標去連結的,我們認識的其實不是地圖上的城市,而是某種心象所呈現的城市。這批心理地理學家認為,真正影響我們對城市的認識是類以這樣的圖像,可是這圖像是從行走、步行去認識的,如果是從開車會是在不同的速度中認識,林區另一批研究即是道路上的景觀,這研究中使用的繪圖方法完全不同,幾乎像是意識流的,是在很快的速度中接受空間與視覺的刺激,這愈來愈接近我們當代對於空間的詮釋方法。
速度與時間
瑞吉奧(Godfrey Reggio)1982年的電影(Koyaanisqatsi: Life Out of Balance, Godfrey Reggio)即是以如此速度呈現的作品。他大概是第一個大量使用縮時攝影(Time-lapse)記錄城市的導演。他所拍攝的畫面完全沒有實體上的建築跟空間,只有路燈或車燈,從現在資訊的觀點來看其實是一個個的資訊點,看到的就只是「流動」與「使用」這件事。再換個方法講:因為無法記錄那個看不到的空間,所以記錄活動、記錄使用,用這方式來記錄空間實際上使用的狀況是什麼。而這大量的高速、不斷流動的畫面,也很自然地就跟我們在城市裡面的經驗結合,完全看不到城市跟建築的形體,我們看到的全都是人的活動。
2002年法國導演龔德里(Michel Gondry)執導的化學兄弟(Chemical Brothers)的MV《明星吉他》(Star Guitar),呈現了一百年之後的都市鐵道經驗。看得出來他在玩什麼嗎?整隻MV其實是電腦動畫,鐵路速度的快慢其實都是音樂的節拍。我們的都市景觀正是這樣不斷重複的,完全沒有辨識度的景觀一直重複出現,全部混融在一起,呈現出某種魔幻寫實的狀況。如果剛有注意到這個片子的開始,它沒有開始就直接在一個荒野,它跟剛剛魯特曼作品從原野慢慢進到城市不同,它不是往前看,不是要去接近一個地方,而是不斷往前再往後,好像在不斷的移動當中往外看,你看不出來它是在城市還是鄉村,也沒有停下來到哪裡就結束了的感覺,它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新的電腦技術與剪接方法,傳達出來當代新的對空間的經驗與認識,而這是跟我們實際空間的發展演變並行的。
袁廣鳴2001年的作品《城市失格》,拍的是完全沒有人的西門町,他拍了上千張畫面,之後把所有沒有人畫面集結出來拼貼。袁廣鳴自己曾說,當初有人問他為何不用B快門?B快門放得夠久也會變成這樣,但他要的不是模糊的畫面,因為他還是要把光線、活動這些都記錄下來,要精準而且清晰的畫面,呈現某種超寫實的、比真實的西門町還更真實。他認為他必須要在每塊地方去找這種影像,每個拍攝地方時間點的不同就像是縮時記錄,他會去找沒有人的那一刻,跟下個地方沒有車的那一刻拼在一起,所以這作品除了是空間拼貼外,同時更是不同時間的拼貼結果。另一個跟袁廣鳴相反的操作則是紐約攝影師卡思(Pelle Cass),他在畫面裡把所有的人集結起來,所以也是一種縮時攝影,我們現在都會拍縮時加快,你可以想像以縮時加快方式把人的片段擷取之後再全部放在一起,呈現了某種當代空間樣貌。
用時間來談空間是有趣的,當我們在談空間的距離時,幾乎無法不用時間來談,例如說我們家裡離某處多遠,我們會說走路需要20分鐘,需要搭捷運五站,我們聽到搭捷運五站會在心裡把它轉化為一個時間,大概知道距離多遠。其實很少聽到有人會直接在腦子裡有個地圖,知道距離的比例。速度、空間跟時間是很有趣的關係,例如一個空間裡的時間你如何使用?是慢速還是快速?一個城市裡的時間怎麼被使用?當建築設計或是看不到、捕捉不到空間時,時間就是一個很有趣可以操作的點。例如短片與紀錄片導演庫金貝克(Cy Kuckenbaker)的「聖地牙哥研究」系列當中,2012年的《聖地牙哥研究#1》(San Diego Study #1)是重新剪接拼貼了某天拍攝從聖地牙哥機場起飛的所有飛機的鏡頭;2013年的作品《聖地牙哥研究#3》(San Diego Study #3)也同樣如此,他以車的顏色做分類,把每個相同顏色車輛行經高速公路的畫面重新剪接在一起。這個系列裡的每個元素都是真的發生過,只是重新編輯整理。
資訊與影像
我們對於地圖、空間這件事情一開始認識都是功能性的找路,在數位環境裡,地圖開始有更多資訊疊加在上面,大家已經很熟悉的空照圖,其實作用和街圖一模一樣,但如果仔細研究空照圖會看到用以代表不同空間的不同顏色、不同比例、不同紋理,空間的訊息比原來的街圖要豐富很多。空照圖是一種衛星的角度,或是所謂的上帝視角(God’s View),已經從圖像變成一種視覺。這是Microsoft的Bing Maps線上地圖服務,很有趣的是有一半是攝影實際的畫面,有一半是模型構造的,因此它是個半真半假的畫面。又例如Google Maps因為衛星照或空照拍不到建築某個角度以下的視野,因此這部分就會用模型來合成。此外,我們現在也很熟悉齊柏林式的空拍,或是空拍機拍出一種高的、鳥瞰的都市視角。我們大量從大眾媒體中看到這種視角的畫面,我到美國留學時第一次看到時代廣場,想著的是「這真的跟我想的一樣」,我們腦子裡被塞太多這種資訊,我們第一次到某個地方,然後可能會說「對,這裡真的跟電影一樣,跟電影拍的一樣」,好像我們先在腦海裡有個電影畫面的記憶,然後到實際地方才加以參考映證,這顯示了我們對於空間的記憶很多是從影像的累積跟大眾媒體中去建構出來的。
而Google Earth上的模型,一開始還是用一塊塊實體蓋房子的方法去拉出量體,然後貼圖,但現在則是空拍機配合衛星與街拍機,在拍照的同時用雷射或雷達去掃瞄,然後記錄點與點的相對關係,之後就可以把這個點的影像透過運算後留在那個位置上。換句話說,我們記錄的其實是由影像去塑造出來的空間,不是拉量體之後組合出的空間。Google Maps裡的城市很好玩,這是故意的,Google Earth設計的初衷就是要創造一個可以玩的空間,而它實際上也會變成遊戲,有點像《模擬城市系列》(SimCity)遊戲。我某次跟學生到佛羅倫斯參訪,有個學生有玩這款遊戲,「熟悉」很多地方,說這個地方我知道、那條巷子我知道,他遊歷城市的方式完全不是以我們習慣的方式。遊戲裡的空間會有著佛羅倫斯真實的地標、巷弄等等。
我們現在有著完全不同的認識空間的方式,從原來的紙本地圖到現在可以定位的電子地圖。看紙本地圖第一件事是要找自己在哪裡、接著是找要去的地方在哪裡、要在中間做路線規劃,要做地圖跟實際空間的投射。現在要用電子地圖導航你最不需要找的就是你在哪裡,你永遠都在螢幕正中間,位置永遠是整個城市圍繞著你旋轉,你也不需要知道你的目標在哪裡,因為這是一種相對位置的呈現方法,左轉右轉或前走都不是你在走,而是整個地在走。
我們看到的空間上面其實有另外一層空間,是一個資訊的空間,是一個媒體的空間,是一個異空間的疊加,我們也有著完全不同於以往時代的操作方法。傳統文化都有舉頭三尺有神明或是有天堂地獄的概念,我們都相信我們的空間與另外一些文化空間是共用的。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的宇宙、牛頓(Isaac Newton)的世界,科學把不能被解釋的東西都解釋清楚,舉頭三尺是大氣層,再過去平流層、對流層……直到新的資訊年代出現之後,那個疊加在空間上面的意義又會回來了,如今我們都可以想像現在有無線網路的場所是怎樣的,地圖上的標示可以跟自己互動等等,《精靈寶可夢》(Pokemon GO)出現之後要解釋這概念更是變得容易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