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簡單的問題:「什麼是好的公共藝術?」
什麼是好的公共藝術?每年不斷的講習、研討、座談,和大把經費的實際執行及出版品的出現,其實並沒有解答這問題。它似乎永遠陷在一個迷宮中,不斷翻攪,重複出現錯誤及檢討。
要回答「好的公共藝術」這問題,其實原因也很簡單,回到它的本質。
既然稱為「公共「藝術」」,「藝術」的意義便是首先要被思考。希臘概念中有個有關藝術創作的重要概念。首先為「mimesis」(模現自然);他們認為藝術是一種「呈現」及「顯示」(poesis)的「技術方式」(techne),它必須「使出現」或是「再現」一種語言或情境上的想像。古典藝術評論家Coomaraswamy解釋什麼是希臘人認為的「再現」:「再現是要呈現一種圖像上的likeness,…而likeness並非是複製原形(copy),而是創造一種圖像;「圖像」是一種印象,它「類同」akin (συγγενής),「趨等」equil(ϊσος)它的原型。」他補充,所有的藝術創作都是一種圖像再現,不論它是可見(presented)的,還是非可見(contemplated)。
這意思是說,「藝術創作」應該呈現一種對於某種事物現象的觀察,然後將這觀察「使出現」出來 – 變成藝術的再表現。而Coomaraswamy的話中又有另一個關鍵,它說再現可以來自「可見」,也來自「不可見」。他所說的「可見」,當然就是指的眼睛上的「看」- 我們會理解世界,正是因為我們「看到」;然而「不可見」並非是單純來自於人類除了「看」以外的其他知覺 - 「聽到」、「碰到」、「聞到」、「嘗到」,而應是「感應到」。「不可見」的理解來自於「contemplation」(沉思),一種不是依賴眼睛的看;它藉助的力量,是猶如柏拉圖所寫的「心靈之眼」(they eye of the soul)。Coomaraswamy補充:「永恆及聰慧下的再現,都應是超越知覺感官的再現,因此藝術創作並非由觀察之眼所完成,而是由沉思之眼所完成。」
缺乏「沉思之眼」下的台灣公共藝術創作,可能正是這個「1%制度」下的最大的問題。當然,藝術的再現的討論非常困難,但如果用另外一種推想來說,或許會簡單一些:「直接明顯 vs. 間接」( overt vs. subtle 或是 direct vs. indirect)。一個總被人們認為比較成熟的藝術作品,常具有較為「間接」的溝通方式;但它也不應過於「自我」,而成為過於個人私密的一種無聊的「喃喃自語」。若換一個白話一點的說法,好的藝術作品應該能「意味深長」,且值得三思品味(看了又看 = 沉思)。這就是大家可以理解,為什麼藝術史的文化不只來自於「創作」的作品史,還來自於評論、詮釋及再詮釋。
「Contemplation」(沉思)這個字眼相當有趣,古希臘觀點說它是一種「長時間下的盯看東西」,而這字也常和「理論」(theora, theory)這個字相關。但期待大家不要以偏見來看待「理論」這個字,或是認為「理論」就是「抽象」,或一種曲高和寡的少數人專利。「沉思之眼」其實是每個人都有的感應,絕非難以理解的抽象。舉個歷史上著名的典故,羅馬人老普萊尼寫道,曾經有一位科林斯地區的女孩在火光下畫下了她即將遠行男友的牆壁投影;根據他的說法,這「投影」成了藝術的開始。
這「藝術開始」的故事純粹只是隱喻,但這故事卻準確的說明了「盯看」、「沉思」、「再現」的藝術本質。這第二天即將離開男孩的身軀被「投影」出來,並被女孩「畫下」;請注意「投影」這個動作,它是一個「間接」,而非「直接」的動作。如果這影像能被留在牆上一陣子,這女孩必定常會帶著記憶及想像的心凝看這影像;她以「看見」及「非看見」的方式,眷戀的面對著心愛的「他」(不是「它」)。科林斯女孩的「藝術再現」能力,不應只她才有、你會有、我也會有,應該每個人都會有。
科林斯女孩及「藝術的起源」
二、兩個作品
讓我們來面對一個簡單的公共藝術命題 – 「門」會是公共藝術創作的主角麼?如果是,它會呈現什麼結果?我會選這一個「簡單」的問題,來自於「門」在每個人腦中都應有的準確語言意義:它是一個功能的東西,允許人們的進出;它有一兩向的區域(一前、一後),甚至對與多人來說它有一個相當固定的開啟方式(推、拉)。
但除了這準確的「直接」(direct)的意義之外,「門」具備著「非直接」的語言想像。在古代,門常代表「生與死的交界」。想想看為何電影中的攻城場景總和攻城門有關,而為何神話中的怪獸總出現在城門之前(其實就是「門神」)。在羅馬的神話中,傑納斯(Janus)是門之神;他長的很奇怪,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頭,一在前、一在後。此外,許多故事中的「開啟大門」這件事,和獲得財寶、智慧或一個人尋求「轉化」(transformation)很有關係。(如阿里巴巴、智慧之門、天門、黑門、等等)而哲學家也不斷用「門」或「橋」作為隱喻,詮釋一種人類普遍性的「雙向」特性(凱旋門:戰爭及和平)。
二之1:青田街台大宿舍大門(藝術家:Frederic Oudry,五件連作)
藉由委託創作的幾個大門創作,目前精雅的站立在青田、溫州的街廓中。由Oudry創作的五連件都有一個非常類似的外表。它們的正面看來似乎對稱,但事實上並不對稱;它們的兩扇門葉看來分離,但似乎又在一定的「秩序」下相相連接。當近看時,記錄本地歷史的影像陶板以不規則的方式、形狀或秩序「鑲在」挖了洞的缺口中。更有趣的是,這門的前與後都被以相同的手法處理,也就是這些住戶面對的是「內與外」的雙生之景,而外人只有一個戶外的單向之景。
過度的詮釋這作品的意義不見得對「普通人」具有太大說服力,但門的「間接」想像 – 雙向的衝突以及雙向的調和、時間的過去及未來,在這創作中具有其魅力。以它的一個小小的細部:在金屬板上先切出「洞」,再鑲入陶板,就比直接在金屬門板上黏接陶板好得太多。想想看,「縫隙」在門上是否對我們都有一種「內與外差異」的想像意義。(如窺孔)
青田街台大宿舍( 2007)
二之2:蘭陽女高科學館之門(藝術家:楊尊智)
這座由邀請比件所得的作品經費相當低(71萬),其要求是在建築師(黃建興)所設計的科學館入口中所刻意留下的五道間距中,創作出「功能及美學」兼具的大門。原被懷疑的「過度功能」需求,以及是否淪落只是以「裝飾」妝點創作的質疑;但在最終的評選作品出現後,所有的疑慮全部釋懷。最終由楊尊智設計的作品,不僅獲得多數委員肯定,也在完成過程中及完成之後,也引導師生有一個新的機會面對「門」- 一個「普遍」但不「簡單」的空間現象。
這五座門由正面看,右邊第二門扇為不可開啟,其總高約6.5公尺,在中央出現一個驚嘆號。其他四座門中的兩座護衛著「懸浮的驚嘆號」,為可開啟的門,以提供師生的進出。遠看這幾座門發覺它們是透明的,近看它們發覺它們都是由一個一個的鑰匙圈所編織而起。前述三段文字的「描寫」有幾個特性:一為「鑰匙圈」、二為「編織」、三為「透明」及「懸浮」。
鑰匙圈作為門的隱喻是有趣的;鑰匙既是打開大門(功能),也是打開想像及好奇(科學)的要件,鑰匙圈更是圈鏈住友情、愛情等的隱喻物件(開及關)。這會是一個美好的想像:想像在學生畢業時,將她高中的一把鑰匙掛在這門上,這將會成為一扇「記下」過去的門。而「編織」雖是一個普遍的「技術動作」(techne),但「編織夢想」、「編織感情」的說法就將純粹的技術轉化成了「創作」。大門以編織的方式完成,其實有一個非常遙遠的記憶;當人類由遠古進化到歷史時期時,城堡的那扇掌控生與死、秩序及混亂的大門,幾乎都是以木構造編織而成。「編織」成為一個非常「原型」的門的創作技術及想像。
最後,門的透明以及懸浮的驚嘆號是一個「矛盾修飾」下的反向語言。一般而言,門不應透明。但因為這個門已經位於校園,同時透明才能提供更加良好的視覺及光線,所以它是透明。但這個理由還不夠,這門的透明來自於鑰匙圈的編織,而不是來自於鏤空或是玻璃板塊。當光線落在這門上時,地上的投影既呈現許多圈圈變形的斑斕狀,也呈現流動狀;這門的交流及透明,既是物理現象也是一種時空下的反應。
至於「懸浮」下的驚嘆號,則是讓一個具重量的金屬框體,在透明中「飄起」。「浮」(levitation)常暗示「魔法」,就如同「科學」對於許多人的想像一般。許多過去的圖形中支持「對抗重力 = 新科學」,就如同巴洛克時期科學世家普羅(C. Perrault, 1613-1688)的書中所出現的圖一樣。楊尊智創作下的暗示,不只是以「驚嘆號」顯示其符號上的意義,它也是以「輕對抗重」的再現。這座門在蘭陽女高成為一個暗示挑戰及轉化的雙關語。「雙」既是門的原型,也是它真正的原始意義:「內與外」、「關與閉」、「輕與重」、「黑暗及光明」、「固定與流動」,在此的確可以被「沉思之眼」所觀看到。
蘭陽女高(楊尊智 2007)
C. Perrault 的重量漂浮及科學挑戰